蝉鸣森林

 

 

夏天将尽时,道路上会躺着大量蝉的尸体。外壳黑得发亮,看起来又硬又重。从树上跌落的时候,一定是”咯嗒”一声地,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吧。

平成元年六月的一个下午,16岁的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通过这条满是蝉壳的上山坡道。满地的黑色蝉壳,在自行车轮的转动下被接二连三地碾碎。啪、啪、啪,有节奏的小小炸裂声,在长长的路途中响个不停。

那时候,我的心里满是激昂,以至于没能察觉到这条道路上不寻常的气氛。

一个人也没有,连声虫鸣也无。路的一侧是山麓,葱郁树木的枝条织成穹顶遮盖天空,另一侧是阶梯状的农田,向远方缓缓绵延。道路两侧稀稀落落地开放着向日葵,金黄色的花冠沉重地垂着,呈现出被烈日暴晒一天后的平静,远处是夏季暴雨前常见的、巨大山峰般的积层云。阵雨前特有的低气压也好,紧贴着后背、被我的汗水湿透的白色衬衣也好、自行车轮轴单调的嘎吱嘎吱声也好,都有种奇怪的气氛。仿佛是什么巨大的东西爆发之前、那种不寻常的、幻觉一样的寂静。

季节才刚入初夏,理当不是蝉大量死亡的季节。

回想起来,那是在向我告知,这个夏天在到来之前就已提前结束了的讯号。

 

——1989年是特殊的一年。对于世界、我的故乡和我个人而言都是如此。

正月,由于天皇的驾崩,昭和六十四年在1月8日结束,变更年号为平成。这一股去旧迎新的空气,似乎并未吹到我们这个山间的小城中。春假结束回到学校,教室上的铭牌由二年级变为三年级,黑板侧边值日名单的日期,也由“昭和63年”变为了“平成元年”,除此之外,上学放学看腻了的景色,街区也好农田也好,挂着“出租”字样牌子的工厂建筑群也好,一切都和昨日分毫不差。

进入高三的学生,在功课压力顿然增加的同时,也被告知要开始考虑未来的去向。工作?升学?以升学为志愿,是随便上一所本地学校,或者努力一把考去东京?

那时候说到未来,人们的想法不外乎东京。在我们K市,如果谁家出了个考上了东京名校的孩子,就是该感谢神佛祖先的大喜事,我家也不例外。我的父亲在本地的保险公司上班,出差是家常便饭,屋檐下通常只能听见母亲的唠叨声。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考去东京。至于考去东京以后如何,她似乎并没考虑过。或许不外乎毕业后以企业为家,兢兢业业工作,盂兰盆节时才回一趟故乡,年终就在银座的高级俱乐部里度过公司年会。

——流行电视剧里、流行唱片里所讴歌的中产阶级生活。

即使当时媒体连续爆出的企业信用危机、股票虚高等负面消息,也没有动摇一点点人们对东京生活的信心。

说到日本就是东京。日本只有一个东京,全世界也只有一个东京,因此全日本全力支援、信赖东京。哪怕这个还保留着昭和50年战后重建时期风味的小城,和资本主义的繁荣沾不上一毛钱关系。甚至,我们校舍上,还残留着“为了日本的振兴而努力读书!”这样的口号,似乎是前任校长的手笔。

这一切真是荒谬透顶,我想。念书是为了上好大学,念大学的目的是找份好工作,假如这世界的逻辑真的和大人们说的一样,那这个世界一定陷入歇斯底里之中了:到底为什么我要为了振兴国家经济而活呢?

这种郁闷却又无处发泄的情绪,我想,多少和喜欢上那个人这件事有关吧。

——那是早春的樱花还没有绽放的一个寒冷的早上,学期初测考的试卷发了下来。我们依次走上讲台,从胖胖的英语老师手上领取测考试卷。这是全班学生依次承受她的羞辱,受难的一刻。

“青木龙一。”她叫道。竖着耳朵的同学都放松了下来,能听见有人松一口气的声音。

坐在后排的男生应声站起走上前去。女老师用两只手指掂着试卷,却并没有递给他。”70分。”她用轻蔑的调子抬高了音量,“寒假都干什么去了?光看电视去了吧啊。”

青木无言地接过卷子,比起惭愧或者反抗,这种不置一词的态度倒更令她恼火,追加的讽刺在青木的背后响起来。

“青木,你什么态度啊?都三年级了还这么没干劲,还想不想考大学了?考不出去你这辈子就完了你知不知道啊?以后总得找份好工作吧?还想买大房子吧?啊?就你这态度,三十岁以后人生就完了。”

“可是吉姆·莫里森27岁就死了。”

走到我身边时,青木小声嘀咕道,声音很轻的自言自语。那声音就像在我的胸口中投入了一粒不安而温柔的种子似的。我的心跳蓦地加快了。

——吉姆·莫里森27岁死了,去了天国里的27岁俱乐部。27岁时,我会在哪里干些什么呢?光是涌上这个念头,我的心里就一阵恐慌,仿佛正站在世界尽头的悬崖边,向下俯瞰自己一事无成的一生。然而,一股昂然的兴奋也同时从内部升起。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写日记。从文具店里买来的硬皮笔记本,每夜入睡时被我小心地藏在床垫的下方。这是因为母亲时不时会替我整理房间,我实在找不到什么别的地方可以藏匿秘密。每晚,寻常的晚饭后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写一阵子练习题,便从床垫里将它取出来。

“昭和六十四年 X月X日”

我写下这一行字,然后一边书写,一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这份幻想没有具象、没有实体,却是美妙的,就像注视一艘白色的轮船渐行渐远,消失在闪着金光的大海尽头。

“昭和六十四年”,这个说法的虚幻感令我沉醉。昭和64年也是一九八九年,但终归这是个不存在的年份,就像我对青木的心情——我确信,这是不会有结果的恋情,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向他告白。

诚然,这份爱意不会化为行动,也无人知晓,只有我一个人怀揣着它,那么从世间的角度来看,我的爱情是否就同不存在一样了呢?尽管它被记录在了我的日记里,可我知道,自己不会成为伟大的人,将来也不会有写回忆录的机会,因此,我的日记也和我的爱情一样,除了我自己,对任何人来说都无足轻重。假如,有一天它被付之一炬,这本日记是否也同等于“不曾存在过”呢?这样想来,活在世间的我的未来,就像母亲希望的那样,前往东京,念书、工作、银座年会、正月回乡,然后在某一天默不作声地死去,什么也没有留下,也不被任何人打心底里爱过——那么,我是否等同于“也不曾存在过”呢?如果不做些什么的话……我的存在,不也仅仅是一具躯壳而已吗。又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呢?

不,我想到,至少我令母亲感到了满意,可是她一定会比我先死,那么,待到母亲死去的那天,失去了价值的我的人生,是不是也就等同于虚无了呢?

桌台上,练习册的尖角被台灯光照的发亮,语数英理化,像一首没有休止符的小练习曲。薄薄的房门外,隐约能听见楼下电视里传来爆笑声,是母亲所喜爱的综艺节目。“非杀了母亲不可”,这句话忽然间冒出来,我也记下来了。似乎是寺山修司写过的诗句,我曾偷偷看青木读过那本《寺山修司诗集》之后,就去书店里也买了一本一模一样的。

 

仅从外面来看,青木的人就同他的名字一样普通。个子瘦高,因为走路习惯驼背的关系,看上去比实际的身高还矮一点,头发不长不短,前发盖住额头,皮肤很白,眉目是普通的清秀,下唇微凸。他的成绩中上,性格也不显眼,篮球场上不见他的身姿,上课也不回答提问,也不参加社团活动。放学后不是泡图书馆就是去古书店或者唱片行。我会知道这个,自然是因为我无数次在放学后偷偷跟踪过他。班主任那儿的名册里,青木的家庭住址我也早已默记于心,但我还没有胆量跟踪青木到他回家。毕竟是不光彩的尾行,比起被他本人发现,我更担心被同班同学撞见,传出流言蜚语。

青木在班上似乎也没什么朋友,也未听说他喜欢谁、或有女生喜欢他。这比什么都令我感到安全——是啊,我喜欢的男孩子,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英雄。

但也许,只是因为青木不愿意把真正的自己暴露在人群之中吧。他落落寡合行走在人群中的样子,就像一阵透明的风吹过他的身体。每次注视着他一个人缓慢地走过人群嬉闹的走廊时,我的心里便也像被那阵透明的风吹过似的,涌起一阵悸动。

寻常而细腻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那浸满了墨水日记本变得愈来愈沉重、潮湿,五月也在尘嚣漫天的日光中走向末尾。对高三生来说,是提交升学志愿调查表的时节。

从第一志愿到第三志愿的填写,都是由母亲和我共同决定的。

这么说当然只是形式上的,因为实际没有什么我能决定的东西。然而,也许是被我小心遏制住的愤怒在无意识中化为了别的行为:本应带去学校的表格,在早饭后却没有被我装进书包里,遗忘在了餐桌上。

 

察觉到自己忘带了东西时,已是第二堂课的课间了,翻遍整个书包和自己的口袋都没有找到该给学习委员东西。我正要抬头说“忘带了”,教室后方响起同班男生咋咋呼呼的声音。

“青木你不交志愿表了?!”

“嗯,扔了。不想考大学了。”

我反射性地回过头去,瞬间,眼睛同青木的目光合上了。青木的脸上浮现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细长深邃的眼睛,一瞬注视着我,脸庞却朝向那个咋咋呼呼的男生,轻快地点了点下颌。

“你傻了吧你,成绩又不差啊,不念大学你干嘛啊!年前你不还说想考东京吗?”

“我说过吗?我忘记了,改变主意了。”

他的声音冷静、悠闲,仿佛特意说给全班听似的,音量也比平时要高,一时间,全班的视线都向他所在的方向看去,学习委员也扭过了头,半晌皱着眉,回过脸来问我:“深井,你也是决定不交志愿表了吗?”

“我?我不是……忘记带了而已。”

“那就好啊,我就这样和老师说了。”

受刚才那阵喧哗的影响,她看我的目光也变得奇怪了似的,接着又小声地“青木那家伙平时不显眼,是不是真的有点奇怪啊?”地征询我的意见。

“谁知道,我也和他不熟。”

我也同样小声地回答,好像做了错事似的,低下了头。

 

下午最后一堂课的例行班会后,我和青木被留了下来。“深井丽子和青木龙一都没有交表”,全班只有我们两人没有交表,自然地我的动机被和青木归为了一类,辟谣也没用。班主任说要和我们谈谈,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着人群都走光了,班主任走下讲台,随便坐在了某人的座位上,叫我和青木过去。

他是个性格不坏的中年男人,大学在东京度过,适逢学生运动,毕业后便回了故乡。他不太为难学生,课下老和男生们踢足球的缘故,在男生里人缘也挺好。

“你们啊,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低头不说话。眼睛的余光留意着身旁的青木,我忽然想到,就这么假装自己并无意上交志愿书,似乎也不错。

临走廊一侧的窗口里,传来稀疏的几声打闹声。沉默之中,班主任沉重地叹了口气,右手在裤子口袋摸了起来,这是他想要抽烟的惯性动作。

“有什么想法,就跟老师说出来呗。”

好像母亲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可这种推心置腹的气氛,却令我难以忍受。大人怎么会和我们平等交谈呢?他们从来只是假装推心置腹,然后全力以赴地把你说服。“……调查表我填了,今天忘记带来了。”我抬起眼睛小声说。身旁,青木也发出声音,说出了“我还没想好”这样的话。

“是吗。那明天交给我?”班主任没有深究,似乎赶着回家,心不在焉地走出了教室。走廊里脚步声远去了,教室里便安静得可怕。只有我和青木两个人的室内,我的心脏猛跳了起来。

从刚才起,就只有两个人呆在一起……

“你也……没有想念的大学吗?”

突然间,听见青木的声音。我的脸红到了耳根。或许是我的错觉,他的声音轻软而温柔,并不像是对一个陌生的同学说话的口气。

“嗯。”我点点头。我在继续说谎,却并不后悔。

“到底是为什么?”他轻轻地笑了笑,“能说给我听吗?”

“……我不想再讨好母亲了。我的人生,好像是只为了她而活的,我已经受不了了。”

“我好像理解啊,我家的父母也是。”

青木一屁股在身后的课桌上坐下了。我也学着他的模样坐下了。教室里,红光洒满了地板和一小片墙壁,像失火一样艳丽。我抬起脸,看着夕阳下他轮廓的影子,连一根根头发都变得分明起来。这时,连我自己都生出了错觉,仿佛实际上我并不是把志愿表落在了饭桌上,而是和人们误解的一样,自己决意将那被指定好的未来一脚踢开。

“他们也……?”

“嗯,又自大又笨,总觉得自己是对的,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反省。”

“是吧。明明都是她给我做的决定,什么事我只能听她的,可是她总有道理。我想,等我以后后悔了,责备她‘都是因为你让我填这所学校’,她一定也只会回答‘可填志愿不是你自己吗’。我又不是她的分身,自己的未来,由自己来决定才对吧?”

“有道理。”

少许沉默,继而我们同时开了口,“你……”又都吃了一惊,互相望着对方的脸等待对方先说话。青木仿佛不愿意同我对视似的,很快移开了视线。

“你平时、都听什么音乐?”

他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紧张,这让我的心在被揪起来的同时,又产生了淡淡的失望:奇怪,我喜欢的男孩子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更傲慢些,就像他平时若无其事地,一个人慢慢走在走廊上的模样,就像放课后他去书店,侧靠着书架,皱着眉、专心地低头看书的那个模样。然而,一阵更加强烈的喜悦又继而涌了上来:我喜欢的男孩子,原来他注意到了我啊!

“……‘大门’(the doors)。”

想说的话,山一样多,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巡查校舍的管理员在走廊少朝着窗里吼叫,让我们赶紧离开教室,已经到学校闭锁的时间了。我和青木匆匆收拾书包,一同走出学校。共行的路只有短短的一段,青木的家要通过一片坡道,路上能看见的农田和远方的工厂,而我则走大路回家。我们没有说“再见”,他冲我摆了摆手,我也回以招手,就这样便在分岔口道别了。

“好漂亮的夕阳。”

“在我家看得更清楚。”青木说。

“你家在坂道的上边吧。”我明知故问,“挺远的吧。”

“嗯,穿过森林神社有近道可以回家。不过条路不好走,不熟悉的人会迷路吧。”

他眯起眼睛说。顿了顿,我们互相挥了挥手,好像熟悉已久的两个朋友,也没有说再见,就这样在分岔口道别了。

回家的路上,注视着失火般艳丽的夕阳,我想着青木的家,坂道上方的房子,身体深处忽然生出一阵饥渴感。那一刻我决定了,明天,我一定要问清楚青木的志愿书是怎么填的,然后,由它来主宰我的人生——无论如何,我要考去和他同一个城市的学校。

 

然而第二天,青木并没有来学校。

“也许真的决定不念书了吧,成绩又不差,真是的”,去班主任的办公室里递交志愿表时,他问我昨天有没有听青木说什么,我摇摇头,他便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东京女子大学,志愿不错啊。”

“嗯。是我妈妈学生时代的第一志愿。”

母亲未能完成的梦想,交由女儿完成,在谁听来都是不错的佳话吧。可对我来说,填写志愿书的那个清晨,在荡着烤面包的餐桌填下“东京女子大学”几个字时,仿佛每写下一个字,自己的里面就死去了一点点。

母亲的灵魂,一定在她当年考试落榜,选择留在故乡工作、随便找一个男人结婚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去了,而被生出来的我,是母亲自体繁殖的一个分身。

胃部涌上一阵空虚。我好像忽然明白了,青木决意不提交志愿书时的心情。

 

——不,事实上我什么也不明白。仅仅一次的对话,隔着空气的隐秘观察,我对青木一无所知。然而他是我的英雄,在这个谁也不知道吉姆·莫里森是何许人也的高中里,在这个仿佛没有时间感的小镇上,我的身体好像被一扇黑洞洞的房子困住,而青木的话就像一束光一样,照进了我的内心。尽管谁也不知道,母亲、班主任、青木本人,谁也不知道,我的内部产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不再甘愿做母亲的分身,不再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人,这都是因为青木,然而他却选择了一个人与整个世界为敌。

是的,我们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忍耐过最后的时间,一起去东京。即使是笼罩在消费主义与泡沫经济危机的阴云之下,那也好歹是一片可以自由呼吸的土地。哪怕是出于怎样的明智也好、果敢也好,青木都不应当放弃考大学。我被这个念头激昂得透不过气来,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我做了人生之中第一次的冒险,决定放学后前往青木的家。

 

骑着自行车,前往那条上坡的山道上,我的手心紧张得沁出汗来。

青木的家在镇上最高的那一片住宅区,靠近山麓上的神社。坡道道绵延、转弯,不时能看见通向山路上神社的石阶。青木说穿过森林能抄近道回家,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昨天,把那条近道告诉我就好了。

去了他家以后,见到他以后,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我的心里也没有底。只是由着身体被一腔激情驱动。双脚用力蹬着踏板,响亮的蝉鸣声在我耳朵里响着。才进入初夏,这些黑色的蝉便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爬上树的最顶头用力聒噪。

自行车轮下,啪嚓、啪嚓的声音响个不停。

低下头才看到,自行车轮也好,我的鞋底也好,都沾满了蝉的黑色硬壳,前方绵延的道路上,小小的黑色炸弹七零八落地横陈着。我放满了车速,伸手抹了一把满头的汗水。一丝风也没有,道路也无人,寂静得令人不安。空气里特有的潮湿与沉重,是雷阵雨将至的征兆。

头顶的树冠里,一声蝉鸣也无。我意识到了,耳朵里响着的是其他的声音。仔细倾听,成千上万的话语蜂拥般地从深处向上涌出,在耳中响个不停。

(喜欢你、喜欢你、好喜欢你、喜欢你……)

是我身体内部源源不断地传来的白噪音。

 

穿过山麓,道路的坡度渐渐放缓。道路两侧郁郁葱葱的树木之间坐落着民宅,两层高的房子带着小院,院子里种着蔬菜或花朵。也有门面很小的、看起来黑洞洞的杂货店和饮食店。偏离市中心的道路,再向前便是国道。我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着,目光搜寻着每一家院子门口的门牌。下午五点的道路上,夕阳低低地悬在地平线上方,一个和淡的春末黄昏。站在这儿看见的太阳,好像比在自己家里看见的太阳要低了不少。我想起青木说过的话来,夕阳最深的时候,整个镇子都像笼罩在火光之中似的,格外漂亮。

青木家的院子里没有种蔬菜,而是种满了漂亮的向日葵。

围墙上青木家的名牌映入眼中,和听见那个声音,发生在同一时间,是我们K市的妇女咒骂时所特有的调子,和我的母亲也很像,熟悉极了。那时候,我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反射式的,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青木家的院子里,抬头望去。

隔着栏杆,我看见我喜欢的男孩子,赤裸着身体地站在向日葵的正中间,只穿一条内裤,正用手举着龙头水管为它们浇水,一边放声痛哭着。在他的身边,我想是青木的母亲,一边气急败坏地咒骂着,一边徒手用一只塑料凉拖抽打青木的身体。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怪异的惩罚。恐怕每个家庭之中,都有一套独特的刑罚,以践踏孩子的尊严为目的。母亲羞辱我也有属于她自己的办法。

一时,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反应不了,什么也来不及做。在我想到要将自己的身影躲藏起来之前,院子里的青木抬起了头,仿佛感应到了我的身影似的,穿过栏杆,直直地望了过来。

像被掐掉的电视频道一样,他的哭声戛然而止。隔着院子里的草坪和繁密的向日葵花丛,我们的目光对视着,我注视着他的脸,他也望着我。

那混合着惊讶、诧异和绝望的表情,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而我的脸上又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我想,恐怕和青木一模一样吧。

有什么东西正在我的心中迅速地死去,就像我迷恋上他的那个瞬间一样。瞬间开放,瞬间凋谢的花朵,文艺小说里说,初恋和迷幻剂都是这样的东西。

——那些绝望而宁静的夜晚里,我日记本上潮湿而沉重的墨迹,我对他的所有幻想与念想,对母亲无言的诅咒与对自身的愤怒,像迷恋少年漫画里的主人公似的,视他为我生命之中的英雄,都不过是我个人的幻想罢了。

被迫将自己的懦弱与屈辱暴露在人前的青木,是与我相似的躯壳。

 

失魂落魄地骑行在下坡路的途中,听着轮下噼啪噼啪的声音,我竟然思考起了蝉的命运。在幽深的地下生活个7年、13年、17年之后,好不容易爬上树顶,才饱吸了一个季节的树汁便坠落在地上,变成一颗又黑又硬、毫无生命力的小小炸弹,这让我联想到自己未来的人生。道路逐渐变成了熟悉的风景,是我回家的路了。

家里的院子里,母亲正在晾晒床单。我假装平静地停好自行车,她却反常地没有和我打招呼。母亲望着我的目光有一点迟钝、呆滞,仿佛在犹豫着什么。我一眼看见她正在拍打的洗濯物,那是我房间的床单和我的被套。头顶像被雷炸开了似的,心里猛低道了声不好,一瞬间,青木的事也被我抛在了脑后。

——恐怕我房间的每一寸角落,都被母亲彻底打扫干净了吧。她大约也看过我的日记了。

是啊,我还没有忘记,那些混合着幻想与困惑的夜晚,我在日记本里写下的东西,除了对青木的爱恋,还有“非杀了母亲不可”。

二楼自己的房间里,熟悉的硬皮笔记本正躺在书桌的正中间,很刺眼。我想,那是母亲特意让我看见的证明。

她全部都读过了吧。我抓起笔记本,塞进抽屉的深处。

抽屉也被整理过了。

这个房屋里本来也没有一处属于我的地方,没有一个秘密藏得住。

 

这个夜晚,晚饭依然在夜间七点准时开始。父亲照样不回家吃饭,和平日一样,我和母亲静静地咀嚼着,谁也没有说话,狭小的饭厅里,只有石英电视的声音响个不停。

……竹下登首相因受贿丑闻辞去内阁职务,遥远外国的宗教改革、政治事变与流血。平成元年六月,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发生这么多动荡,只有我家的餐桌一如既往,咀嚼米饭的声音从响起来的一刻起就再也别想停下——我不知道这时候母亲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平静得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每一天她都这么平静。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应该在饭桌上戳破这件事吗?应当冲母亲发火吗?或者为了自己失去的东西而痛哭失声?我只知道,在把面前的食物完全吃光之前,我都不应当放下碗筷。珍惜食物,一粒米也不要浪费,这是我家的家训。

咽下最后一粒米,我放下碗筷说了声“我吃好了”,接着小声说“我出门走走”,我没有看母亲,母亲也没有看我,“去吧”,她说。我回到二楼上,从抽屉里取出那本日记,又带了钱包,走出了家的大门。

或许我在潜意识里有着离家出走的冲动,才带上了钱包吧。可是走在路灯次第铺展的夜间道路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世界是广大的,但这不是理由。而我不过是一个小镇出生的寻常少女,仇恨着自己的母亲,没什么梦想,平生既没有去过东京,也没有看过海,仅此而已。

我在灯光下的杂货店门口停了下来,匆忙地指着玻璃柜台下的香烟说,我要那个。七星,班主任爱抽的牌子。他抽烟的姿态,每次总给我一种“大人啊”的陌生感,羡慕又嫉妒。香烟店的老婆婆惊讶地望着我,打我小时候起她就认得我了,被这样的熟人知道自己买烟是一件麻烦事,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打火机也一并买了。我站在路灯下,颤抖着手撕开包装纸,点着了人生中第一支香烟。

烟味又重又呛。我躲进民居之间的小巷里,一边忍耐着抽完,一边抬头着远方,青木家所在的方向。忽然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既不想被任何人同情,也不想向任何人诉说什么,独自哭泣之中,鼻子里闻到了火烧的气味。

警笛的声音传入耳中。抬起头来,天空里正飘来一阵阵的浓烟滚滚。有人在大声喊“失火了!”。

——神社和森林!

要是烧到了那里,这个镇子就完蛋了,一切都将付之一炬。人们不安的议论声、疾呼声、无数个给警察局打电话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无数双脚在我前方的街道上来回走着。躲在墙壁的暗影里,我也望着头顶的天空。看不见火,只有被火光照亮的暗红色天空和滚滚的灰烟。一种阴暗的快感蓦地从深处升上来。烧掉吧,神社和森林也一起烧掉吧。我的胸口变得暖融融的,脊背里却好像有电流在窜似地,一阵阵地打着冷颤。

在人的说话声、警笛声和各家门窗开开闭闭的杂声中,我独自向小巷深处走去,在一条没什么人的僻静道路上,应和着头顶黑烟满天的红光,像执行什么仪式似的,在垃圾桶旁用打火机仔仔细细地烧掉了日记,除了灰烬什么也没有剩下。

回家的途中,酝酿已久的雷雨终于下了起来,口袋里被打湿的香烟,被我扔进了垃圾箱里。

 

对于我们K市来说,那一天的火灾是难得一见的重大新闻。所幸,火势在殃及森林和神社之前就得到了控制,这多半也得感谢那天刚巧遇上了雷阵雨。没有任何人死去,也没有公共财物受到损失。那一片区域是青木的家所在的位置,我是在第二天上学途中才意识到这件事的。道路上,早起的人们交头接耳讨论昨天的火灾。一踏进教室,满是讨论“听说昨天青木把他家的房子给烧了”的声音。

“到底是怎么想的”、“果然是奇怪的家伙啊”,学生们肆无忌惮地议论个不停,就连教室办公室里的老师们也不例外,因为当事人的不在场——这一天,青木也没有来学校,第二天、第三天同样也没来。

 

暑假马上就要来了,好几个人在决定了不念大学之后都不再登校上课,而留下来的人则开始加紧准备期末考试。这期间又有传言说,青木是喜欢我的,大概因为这所学校里,我是最后一个见过青木的人。我也没有去理会,甚至不想追究谣言的源头。

我只想努力地学习,考上大学,早一点离开这个见鬼的小镇。沉浸在练习册中,我心中幻觉也一点点变得平静、渐渐消散。我已经不再去想青木的事情了——前往他家的那个下午,如果当时我没有逃走,而是说出了我应当说出的话,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

青木会做出那种事来,一定是因为被我看见了真面目的缘故。这么说起来,他喜欢我的传言,也有一点点可能性是真的吧。

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许多东西一口气进入我的内部,我的身体仿佛要被撕裂开了。那个什么话也没能说出的午后,夜晚空气里的煤炭气息,初次吸入口中的、污染了肺部的香烟,一切的一切,我什么也不愿意想了。

也许是因为,怀揣着那一天未说出的话,有另一个我已经死在了那个夏日里。

 

每一天都和平极了,时间又轻快又粘稠。晴朗的夏日里,天空蓝得仿佛没有尽头,晚上的饭桌上,母亲的饭菜也没有任何改变。

校舍里只有树头的蝉鸣响个不停。教室之中的我们,默不作声地度过了这个安详得如同幻觉一般的夏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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