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飞掠的夜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宿舍关门了,今夜又回不去了。十一点钟我出门散步,十一点半宿舍锁门……不是故意来找你的,只不过认识的人里只有你租房子住。夜游的人你会收留吧?

睡你这儿?不必了,我常年失眠。失眠的夜晚你会想些什么,往事吗?我总是想起同样的事来。听啊,窗外猫头鹰又啼叫了。请别让我一个人待着,听我说说话吧。反正是个别人的故事。

 

……你,听不见吗,猫头鹰的叫声?

 

 

在千草的记忆里,十岁以前的自己是神的宠儿。

运气好的周末,父母会带她去动物园。一旦去了,必定要耍赖使性儿在夜禽馆里待到闭馆时间。“熊猫你就不想看吗?老虎呢?”每当母亲这么问起的时候,她就抿起嘴唇作出一个像猴子一样的怪脸猛地摇头,蔫黄柔软的头发乱飞惹人心烦。

在她心里,没有比猫头鹰更美丽的生物了。一步入夜禽馆曲折的石子通道,她的心就在颤抖。馆里总有一股细微而刺激的干燥的味道,令人莫名地紧张。四下幽暗,隔着厚厚的玻璃,一个夜间的世界被微弱的灯火照亮了。石块、沙地或几棵树的枝头上,那些神奇的生物就吊挂在那里。它们的个头大小不一,羽毛的颜色也或洁白或麻黑。所有的猫头鹰都一声不响,只是睁着圆圆的眼睛,静静地瞪视着游客。黄底黑瞳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荧荧的绿光,仿佛具有魔力。一见,就再没法儿移开眼睛了。

 

家里有一只猫头鹰摆件,用整块松木雕成。涂上了暗红、赭黄和深蓝的油漆,是它的羽毛。乌圆漆黑,是它的眼瞳。那是她在小店里瞥见后,用攒了许久的零花钱买下来的。

她有一个带书柜的小书桌,靠着客厅临窗的那一面墙。家里住着1LDK的房子,旧式公寓楼的二层。在没有自己房间的年纪,小小的书柜里载满了她的宝贝和梦想。猫头鹰木雕放在书柜最显眼的地方,坐在桌边写作业的时候,一抬眼就能看见。她时常盯木雕发呆,一看就是半个钟头。每次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都吓得她心惊胆战。

“千草,过来吃晚饭!吃完再写作业!”

母亲最常说的这句话构成了她在自己心中的主要形象。那时的父母都在为了买新房而拼命工作,父亲常年加班晚归,母亲又要上班又要做饭,脾气变得越来越差,这事情有可原,却也没法改变她对父母的记忆淡薄的这个事实。

最喜欢的时间还是夜晚。每晚上九点半,母亲就催着她去睡觉。放倒客厅里的折叠沙发,铺上床单和被子以后就成了她的床。一俟父母回到他们自己的卧室,她就蹑手蹑脚地跳下床,从书柜里取来猫头鹰木雕抱在怀里。木雕硬邦邦的,又太小,并不适合抱在怀里睡,就把它放在枕头下面握着。木头的纹路摩擦着指尖,变幻成各种形状,一个绮丽的梦境世界就陡然在眼睑后面膨胀升起。

 

——深夜的无人森林不停地摇曳。猫头鹰的身影,忽然地飞掠过树林的缝隙,荧黄色的眼睛如魅影转瞬即逝。它的姿影一瞬间沐浴在月华之下,随即又静静地遁入黑暗之中。

这个梦频繁造访她的夜晚。梦里总有一股秋天的气味,冰冷而新鲜。类似于忽然翻出在衣柜里放了一整年的毛衣上的樟脑味儿——粗糙,阴凉,时间沉淀下来的香气。

 

白天,她不像别人那样讨厌上学。戴着黄色帽子的小学生们,混在上班的人群中走过斑马色的人行道,纷纷穿过校园前长长的通道,像送入铁锅中的小蘑菇一样钻进教学楼,各自落定下来。她是个少见的从来不在课上讲话和传递纸条的小孩,以至于被同学和老师都戴上了认真勤奋的帽子,即便偶尔被点起来回答问题而不知所云,也只是被当成天生拙笨。只有天知道,在她的眼睛里,黑板上飞舞的板书是夜晚的丛林。想要发呆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托腮的左手不知不觉放松了力气,脸庞就往右边的窗口望去。

天空什么时候望去都是湛蓝的。白色的几缕浮云像是吃到最后剩下的棉花糖一样,懒洋洋地逗留在那里。一低头一抬头的时间,下课铃声响起来了,很快,上课铃声也响了。

进入了夏天以后,有时会有厚重如山峰的积雨云路过。它们在学校的操场上落下一片阴影,很快地游荡着,又消失在围墙的边上。

但云的影子是不会那么浓重的,那必定是白天的猫头鹰飞过时投下的影子。鸮类中有种少见的爱在白天溜达的鸟,体型巨大,在高空里随便地翱翔着,不被任何人看见。很长一段时间,她由衷地热爱着没有人打扰自己幻想的上课时间。下课后有时后桌女生会过来聊聊天,这还颇令人烦恼呢。

 

 

——喂,草稿纸借我两张。

同桌忽然朝着这边说。她抬头看一眼黑板,数学老师正孜孜不倦地在黑板前板书。她随便撕了两张纸递给他,同桌还没完没了。

“跟我讲讲话吧,反正你也没在听课。”

他是个从来不听讲的瘦高的男生,全身透着匪气。升上五年级以来才成为自己的同桌,在这之后灾难就开始了。班主任总会安排文静的女生和好动的男生坐在一块儿,借此杀杀他们的脾气。在和自己同桌之前,他一直坐在第一排特设的位置。

“再来两张。”同桌又拿胳膊肘捅她的胳膊,她假装没听见,同桌就忽然提高了声音,

“我叫你再给两张纸你没听见吗?”

全班都静了下来,男老师讲课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从眼镜后面往这边审视了一眼,又转身继续忙活着他的板书。

“……千草,你别跟他讲话。”

 

下课后,后座的敦子凑了过来。

“明明是他来烦你吧,反而是千草你受到批评。” 敦子注视着男生身影消失的后门,忿忿不平地说,“那种人就让他在第一排呆着不就好了吗?真是讨厌。”

“……就要放学了。”她踌躇了一下:“忍忍吧。”

“千草你就是脾气太好……”比起自己,似乎反而是敦子对男生怀着更大的敌意。

课间的教室像撞倒了积木一样,哗啦哗啦的忽然间涨满了噪音。她转头瞥了一眼窗外,积雨云已经不见踪影。下午四点的太阳不再耀眼,却笔直地斜射进教室里。再过一会儿,连它也要落下去,沉默的白天就该结束了。

 

 

这个晚上,仿佛是为了抚慰白天受的委屈似的,猫头鹰头一次确切的造访了她。枕下的木雕在她的手心像个气球一样膨胀着,自己钻出枕头坐在床边,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猫头鹰。它是那么的巨大,身体几乎和千草一般长。猫头鹰黄黄的眼睛在月光下发亮,乌黑的眼瞳凝视着吓得六神无主的她,示意她抱住自己的脖子。她的手刚接触到柔软滑顺的羽毛,它就张开翅膀从窗口飞了出去。

无边无际的树林!从高处低头俯瞰,阵阵山风吹过时,树林的波浪层层叠叠地向着荒野推送,一波连着一波,无息无止。猫头鹰抬起头,明澈的月光灼伤了眼睛。于是它“咕”的一声,背着她向树林间俯冲下去。带着雨味儿的潮湿空气,夹杂着朽木的气味和菌类的香气,吸饱了一天热量的泥土散出温吞吞的湿热,一股脑儿包围住树枝上的他们。

秋天的气味沁入肺腑。仔细倾听,吸饱了露水的落叶堆正在缓缓下沉,发出像雪天走路那样柔软的声音。

 

睁开眼睛的时候,墙上的时钟指向清晨五点,父母还在卧房里酣睡。她的手仍然枕头下面,握了一个晚上的木雕似乎微微发热。手心依稀残留的柔软和光滑羽毛的触感,难道是错觉吗?她将木雕从枕下取出来仔细端详——此刻,它仍是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像和她戏耍似的一动不动地装着死。

 

从那以后的三个夜晚,猫头鹰都在夜间驮着她外出翱翔。她趴在它的背上,抱着它脖子一块儿体验飞翔的刺激。赤脚穿着睡裙,冰冷的夜风呼呼刮过她的双臂和脚底。他们一同穿过沉睡的城市心脏,从抢劫、凶杀、争吵和失眠的人群头上掠过,向着遥远的山上的森林出发。只有黑白和蓝色的世界,猫头鹰是夜间的神明。

月亮在他们的头顶,像一轮白色的圆盘,不肯入睡的孩子们如果在此刻望向窗外,一定会把她小小的身影误认为女巫吧。

——在夜间,她是自由出没于梦境森林的猛禽的同伴。

 

她终于明白自己在无意间买下了怎样的宝贝。和猫头鹰的夜晚之旅就这么开始了。每个夜晚,他们一同冒险。有太多事情值得她为之欢喜和悸动了,比起来,学校的时间反而更像一个匆忙的白日梦。守夜的猎人在林间点起的篝火,忽然窜上树枝的松鼠,丛林深处黄鼠狼和小鸟的决斗,拼命爬上树枝顶端的蜥蜴。……那个,我们的下一堂课是生物吗?

 

 

最近,她的抽屉里开始频繁出现来自同桌的废纸团。这多半是因为检查背书的时候自己拒绝了帮他瞒混过去的请求。

“就跟老师说我背过了。”他双手合十地装出可怜的样子,令她犯难,“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好吧,那你可别后悔了。”

老实说,他认真地威胁人的样子非常可怕。然后很快的,垃圾堆满了她的整个抽屉。

简直难以理解,一个人怎能制造那么多垃圾,又怎能瞅准每一个她走神的机会迅速扔进她的抽屉。她甚至怀疑,男生是为了欺负自己而每天卖力地制造垃圾。抽屉里的垃圾有废纸团、用过的纸巾、树叶,甚至毛毛虫,令人恶心。随着时间一长,她也变得无所谓起来,一开始还每节课的课间都去扔垃圾,渐渐地三天才收拾一次了。

数个月后年级召开家长会,母亲来到班上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回家后就对她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

“你是个女孩子吧!怎么那么不整洁!”

“又不是我干的……”她很委屈,“他总是把垃圾塞我屉子里。”

“你自己要跟老师说。”母亲说,这件事很快就被她忘在了脑后。

母亲一定没有想到过吧,如果去告诉老师,自己只会受到更加严重的欺负。她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想起夜间猫头鹰带着自己捕猎时的样子。精准而迅速地向下俯冲,脚爪如钢构般坚硬锋利。

如果自己也能有那么锋利的爪……

 

有一天上课的时候,她同他厮打了起来。那一刻发生得毫无预兆,就好像只是顺手一样的,她拿起圆规照着捅自己的那只胳膊狠狠地扎了下去。他们很快打作一团。他揪着她的头发,而她掐着他的脸,两个人的嘴里都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吼声。

两个人一块儿站在讲台侧边被罚站。距离下课还剩十来分钟。她羞愤得想哭,却咬紧嘴唇没有落下一滴眼泪。靠门的窗口映入她的视野,懒散地卧在那儿的飞机云一动不动,慢慢的在眼前模糊了起来。脸在发热,脑袋好像要炸开了一样,鼻子也热热痒痒的,她抬手抹了一把,低头看见自己满手的血。

千草流鼻血了。班里一下全乱了,课也上不下去了。老师指挥着几个人把她送去保健室,让她躺在那里。班长掏出手机来想给她的母亲打个电话,被她坚决地阻止了。

“让我躺一下就好了。你们回去上课吧。”

 

保健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上课铃声响起,同学们都回去了。她躺在没有一个人的房间里,注视着太阳慢慢地落在自己眼前的窗口中,像一幅镶嵌着画框的静物画。体育课的哨音从操场上一直传到枕边,显得房间里格外的寂静。没有人来打搅的安静的时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她翻过身将手伸进枕头下面闭上眼睛。这个时候,高空应该正有大鸮经过吧?她想象着正在高空飞翔的鸟,想象着它们在地面落下的影子,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哭。

醒来后,墙面上的时钟早已越过了放学时间。书包还在班上,她匆匆从保健室里跑出去。班级的后门还开着,第三排自己的书桌上,书本笔盒已不在那里,自己的书包却整齐的立在上面。

“你好了啊。”

她这才发现斜前方第一排,男生正翘着腿坐在那里,转头发现她,对她打着招呼。

“敦子帮你收拾好了书包。”

“你干嘛不说话啊。”

男生看她一语不发地拿起书包就走,似乎慌了起来,也一把抓起书包和她并肩走出教室。她想逃跑,又觉得逃跑的话一定会被他追上去,只好假装视若无睹地快步在路上走着。

“我今天,我不是有意的。”男生一边道着歉,一边试图张开身子拦住她的去路,“你还在生气吗,喂?”

“你有完没完!”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冲着他喊了起来。整个校园里似乎都回荡着她的声音。男生怔了一下,忽然抓住了她的胳膊。

“我都道歉过了吧!”他很凶地对着她吼。

“谁要你道歉了?我干嘛要跟你生气啊!”

她压抑着怒火低声说。男生的手指还抓着她的手臂,隔着袖子,灼热而有力的气息似乎一直渗到了肌肤上……第一次被人这样用力地抓住,被一个男生,感觉有一点可怕。

“你干嘛非缠着我不放啊。”

自己的声音,已经接近哀求了吧。她低下头,眼前只有自己的鞋子。男生的声音迟疑了数秒,然后轻飘飘地落在头顶。

“因为,因为我觉得你很可爱啊……”

她怔住了。

“所以你在我抽屉里塞满垃圾,还老用胳膊肘撞我?”

“我……那个,不知道怎么跟你讲话……”

千草抬起头,男生抓着后脑勺嘟嘟囔囔地说着,皱着眉头,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他们站在围墙的边上,夕阳的光越过围墙,在脚边形成一条泾渭分明的边界——那边是明亮的、晴朗的,这边是他们站立在的围墙的阴影。这阴影里有着同时令人感到怜惜可爱和未知的、恐惧的东西,在一时间,令她难以分辨。

“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他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间开口说。

“我不要……”

“你敢说不的话我叫你好看!”他说,然后又放缓了口气,“我可以送你回家吗?”

不想和他单独相处,想摇头,可是突然造访温柔又令她心里有点颤抖。若说这是心动的话,身体为什么会战栗得那么厉害?若说这是害怕的话,又是什么在心中雀跃呢?

“你讨厌我吗?”他大声问她。

这种情况下点头的话,会被他杀掉的吧……这个想法一瞬间真实地升起来,她抓紧自己的袖子,使劲儿摇了摇头。

“那,让我送你回家吧。”

 

这个夜晚,猫头鹰没有来,因为她几乎整夜没有睡着。在床上反覆着,天空已经一点点的开始泛白了。小石子击打窗户的声音让她从打盹中惊醒过来,早上五点半。她跑到窗口,看见他在楼下推着自行车等在那里。

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在这个时间准时出现在她家楼下,等她飞快地梳洗完毕跑出来,骑车载她去学校。他们或许是最早到学校的学生,清晨的校园里空无一人,处处是鸟鸣。男生带着她走遍了学校的各个角落。他们最喜欢的地方还是实验楼顶层的天台,运气好那儿没有锁着,他们就在天台上待到早自习快开始。放学他便骑车送她回家。有时候会绕一点路带她去他所知道的甜品店里一块儿吃冰激凌。

一开始她还不太习惯起那么早,可是男生的殷勤令人难以拒绝。他居然还喜欢冲自己撒娇,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他也不再对她恶作剧,连上课都规矩了许多。很长一段时间,她在心里想着,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刚刚开始萌芽的地下恋情,蒙昧而美好,蜂蜜一样的甜味。如果不是因为继而生出的别的烦恼,或许他们都能平顺地度完小学时代,然后自然而然地分开。一直到很久以后,千草都是这么想的。

 

 

——最近,没有再一块儿冒险了。

近来的每个晚上,猫头鹰依然在她的梦中变回本来的样子(现在,她已经相信了夜晚是它原样,白天的木雕才是拟态),背向她“咕——”地长叫了一声,伸展翅膀独自飞出窗口。她跳下床去床边张望,月亮下一个变小的黑影,消失在城市的远方。

它也遇到了一只女猫头鹰吗?她有些好笑地想着,回去睡觉。手伸进枕头下面,没有了木雕,似乎有些寂寞。

再醒来时猫头鹰已经回到了枕下。早晨五点二十,快要到约定的时间了,她翻身下床,忽然“哇”地尖叫了一声。

被子上,一只死蜥蜴躺在那里。

 

 

“看什么呢——《大英百科全书》?”下课时敦子忽然在旁边的作为上坐下,探过身子来翻过她手上厚重的大书看了一眼封面,“千草你还看这个的啊?”

“嗯,有点感兴趣……敦子,你听说过有人饲养猫头鹰吗?”她侧过头注视女伴的脸,敦子想了想摇摇头。

“那个不属于家养宠物吧。你想养一只吗?对喔,千草最喜欢猫头鹰了。”

她尴尬地点点头,心想要是说出来,我家养着一只白天化身为木雕的猫头鹰,任谁都不相信吧。

“不过,以前听说过这么一件事呢。印度有个人救了一只猫头鹰,后来猫头鹰时常给他叼来小鸟之类的东西作为礼物,好玩吗?”

“‘猫的报恩’吗?”她笑起来,敦子也笑了,“对喔,猫头鹰不就是猫吗,跟猫一个样儿呢。以前我家的猫也经常送礼物给我。”

“不是挺好的吗。”

“可是收到死老鼠的时候,心情也挺复杂的……”敦子笑着说。

“其实最近,我家猫不怎么搭我了,以前明明都在一块儿玩的。理是不理我了,却开始送奇怪东西给我。蜥蜴,大甲虫,死鸟……”

“会不会是反过来,它觉得你不跟它玩了?”敦子说,她忽然压低了声音,“不是说你们正在谈恋爱吗?恋爱的时候,连自家猫都顾不上了吧。”

“……谁说的?”

“全班都知道了。他自己跟大家讲你是他的女朋友。是真的吗千草?”

“没那事儿。”

“我也觉得千草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再怎么说,是那个人哎……”

她觉得面部的表情有些僵硬,不仅仅是因为撒谎。身体好像忽然间浸在了冷水里。她的同班同学们,每天,那些逐渐开始的不怀好意的笑声和起哄,都是有预谋的?他们是怎么看她的?环顾周围,各自干各自的事情的同学们,投向她的目光好像忽然间带上了别的意思,轻蔑和恶意……他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大家?

 

放学时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让他送自己,而是特意绕路和敦子一块儿回家了。坐在窗口的桌前,她有些目眩。练习册里的英文单词一个也看不进去,就抬起头望着书架发呆。

……你为什么不再理我了?真是因为觉得我疏远了你吗?有多久我们没有一块儿飞翔了?该怎么做你教教我啊。

傍晚无人的房子一片寂静,母亲还没有下班回来。太阳已经落了,该打开台灯了。木雕一动也不动。一尘不染的、美丽的死物,在光线逐渐消失的房间里,慢慢地只剩下轮廓。

 

清晨五点半,起床时顺手把枕边的死壁虎扔进抽屉里。迅速梳洗完毕后跑下楼,他已经等在那儿了。跳上他自行车的后座,男生的长腿踩着踏板,车轮一路滚过刚刚洒过水的清晨的街道,外面的街区又是新的一天了。一个安宁的,凉爽的清晨。他在车棚边弯下腰锁自行车,她抱着两个人的书包呆呆地望着他的动作。

……喂?

啊,什么?她反应过来,男生有点不满地看着她。

这两天你发什么呆呀?走吧。他说着接过自己的书包。她慢慢地跟在他的后面。两人穿过了操场,开始爬实验楼长长的楼梯。

——我有话想对你说。

这句话迟迟也说不出口。男生背对着自己满不在乎地爬着楼梯,司空见惯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恶。

“切,天台锁了。”

他愤愤地骂了一声,冲着上锁的木门“咣”地踢了一脚,她走上前去拉住嗡嗡作响的门把手。

“就在这里坐着吧。”

两个人在楼梯间坐了下来。几乎没有人经过的顶层楼梯间落满了灰,他们坐在脏兮兮的踏步上。她从书包里翻出便当盒和热水壶,两个人一块儿吃着鸡蛋三明治。

“那个,我有话要对你说。”三明治吃完了,看见男生开始喝起水壶里的麦茶,她张开口。

“我们的事,你对全班都说了吧。”

“说了。”男生一边仰头喝着麦茶一边瞅着她,“我说你是我女朋友,让他们都离你远一点。怎么了?”

“为什么要说?”

“为什么……你也从来没讲过不可以说吧。”

“那你知道我很讨厌这样吗?”

对不起,别生气嘛……他窥探着她似乎生气了的表情开始道歉,而这一切忽然变得不可忍。

“我想要求换个座位。以后就别找我一块儿上学放学了,也别再缠着我。”她说。

“……这是,什么意思?”一开始,男生并没有反应过来,很快,怒气开始充盈他的嘴角和眉梢,“你给我说清楚。”

“我说清楚了。我不喜欢你。你别再缠着我了行吗。”

“你不是都答应了做我的女朋友吗!”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的?是你每天自己要接我上学的好不好,我真的,我受够了。”

继续说下去会被杀掉的吧。但是她已经无法再忍耐了。他让她再也没法平静地上学,安静的、不声不响的、自由自在地驰骋在白日的幻想中。他毁掉了她最重要的时间。他介入了她的日常生活,从那时起,阴影和恐惧就开始腐蚀她的心。

“你要威胁我也好揍我也好都随便你,但是我不会再这样下去了。”从昨晚起,她就在练习着这句话。现在她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讲了出来。

 

预想中的暴力并没有马上降临到身上。和自己对视的男生的眼睛,少见地出现了一种哀愁的神色。

“我,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这个样子的他看起来很可怜。话传进耳中,心脏开始作痛。可是妥协了,也还是会后悔的。

“你就放过我吧……”

要我怎么做才能放过我呢?她哀求地低声说。她已经没法看着男生的脸了。好像静默了很久,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久,直到男生的话传进她的耳中。

“那,我可以吻你吗?”

“那样的话你能不再缠着我?”她抬头注视着他的眼睛,他有点迟疑地点点头,“嗯,我就不缠着你了。”

 

那一刻……在它到来之前的数秒,以及到来之后的很多年里,千草都会经常地想起那个时刻。他的的手指触到了她的刘海,她全身大大地打了个激灵。温热的手指碰到了她的眼睑,坚硬的指尖。他灼热的气息逼近过来,几乎喷到她的脸上,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似乎是咸的,像汗水,也像血的味道。

在他的嘴唇确切地接触到她之前,唯独这数秒的记忆永远地烙印了下来,清晰得难以洗刷,像一个诅咒。而接下来的几秒则被拉长了,像一个慢动作。她看见自己猛地伸出了双手推开他,看见男生顺着楼梯一路滚了下去。他的头部在台阶上碰撞了好几次,血迹一点点地在最末的几节台阶上盛开了。她也看见他蜷缩在墙角里,像一个虾米一样折着身子。接下来的事情,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自己或许是仓皇地跑回了班上吧。他到底是被人发现了,还是自己摇晃着去了保健室?那一天下午第二节课的时候,他全身脏兮兮地走进教室,脑袋上缠着纱布,然后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地,径自走到第一排空着的特设席,一屁股坐了下来。

 

 

和这个男生有关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他们干干净净地分开了座位,再也没有单独讲过话。很快,班里又调整座位。新同桌是一个文静内向的男生,并没有给小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学期留下多少回忆。她也没有被班主任找去谈过话,似乎没有人知道是她把他推下了楼梯。毕业以后,一个班的人就被打散了,不同的中学,或者不同的班级,属于人生崭新的一页翻开了。

但是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这是关于猫头鹰的后话。

 

 

把男生推下楼梯的那天晚上,她做了噩梦。梦中自己被不知是什么的怪物追逐着爬上二十层的楼梯,从天台上跳了下去。她大叫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背后一片大汗淋漓。百叶窗外,薄明的天色透进来,没关系的,她已经不用起那么早了。

然后她看见了……整栋楼里忽然响彻她恐惧的尖叫声,被女儿的叫声惊醒的父母推开卧室门,接住了踉踉跄跄扑进他们怀里的千草。

在她的床头,放着一只血淋淋的田鼠,已经死去多时了。

 

家里为什么会有死老鼠?百思不解的父母最后解释为,快死的老鼠钻进家里,自己跑到了她的床边。只有她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在扑进父母怀里的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但是已经太迟了。

猫头鹰的木雕掉在了床边的地上,莫名地碎成了两半,就像两截炭化的断肢。它或许是在自己尖叫着掀开被子弄翻枕头的时候掉下来的,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她知道,猫头鹰已经不会回来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做过和猫头鹰有关的梦。深夜的树林,秋天,和它有关系的梦境统统消失了。睡不着的夜里,她开始竖着耳朵谛听窗外城市的声音,每一夜,都传来细微而清晰的,奇怪的鸟叫。一旦入夜就会传来,由于出现得太频繁而细微,时间久了甚至会忘记。只有在睡着的那一刻,鸟叫声会在一瞬间清晰地传到枕边。

院子里有什么鸟在夜里叫唤呢?她问父母,可是他们宣称,谁也没有听见过什么鸟叫。她听到的,可能是晚春的布谷声吧。

 

 

千草十二岁那年,小学毕业的那个秋天,全家搬进了带有独立车库的新房子里。比起旧屋,离市中心要稍远一些,却陡然宽敞了许多,她也平生头一次有了自己的卧室。从卧室的窗口看出去,寂静的路边,白色的围墙上,紫阳花的叶子一簇一簇地探出来。父母拼命工作,总算如愿以偿地住上敞亮的大房子。

搬入新居的第一夜,已经习惯了不再做梦的她,在睡眠中忽然听见了熟悉的鸟叫,惊醒了过来。

即使搬了家,鸟叫还是如影随形……在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那是猫头鹰的号泣。

再也无法进入自己的梦境,带自己一同飞翔的猫头鹰,每夜每夜都在耳边重复的,分离的伤心之声。

在那一刻,她忽然间明白了“童年”的含义。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消失,她曾经是被神宠爱的孩子,只是过往终究是过往,无法抵抗地进入了少年时代的她,也同样无法抵抗地失去了飞翔的翅膀。

 

时光一去不复返,这不是感伤的喟叹,不过是残酷而平淡的真理。

 

 

……你别这样看着我,这是别人的故事,我说过吧。已经凌晨三点了?你睡吧,我可以在桌前看书,没事的。对了,你说过喜欢我的吧。……我当然不可能答应你。像我这样的人,一旦有人靠近我,就觉得会被他夺走,就会对他产生憎恨,所以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肯听我讲话到深夜的人,也只有你了吧。也不插嘴,像一条沉默的鲸鱼……老实说,你这一点我真的好喜欢。

你问后来怎么样了?听着,所有真实的故事都是没有结尾的。有头有尾讲出来的故事,都是已经对现在没什么影响了的往事,早就完结了的时代,经过了美化和省略,它们都是不真实的。到现在,我都不时错觉自己还在十二岁呢……走出来?谢谢你,我会尽量的。十二岁以后的人生都没什么好说的,我就稍微讲讲吧。

 

 

她最后见到过他一次,是在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那是个暑气蒸腾,温柔的一天,父母早早的上班去了,而她因为放假赖床不起。上午的阳光穿过百叶窗,像刀锋一样落在床边,十分刺眼。

起床去拉开窗帘的时候,她看见了他。他正靠着自行车站在楼下,就像以前那样,长久地凝视着这个窗口。看见他的一瞬间,她反射地蹲下身子藏了起来。过了好久,她站起来,男生依然站在那里,淡淡地和自己对视着。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令她难忘,那是混合着忧伤和痛苦的眼神。他就带着那样的神情,长久地看着她,直到她忍受不了从窗边走掉。

在她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个蛮横而简单的男孩,脑子里一次只想一件事。从他们开始“交往”直到后来,这是唯一的一次,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那么复杂的情绪。

她觉得对不起他,同时又对他感到了憎恨。不是出于故意的,但是她伤害了他,她大概永远也没法令他明白这件事。就像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他是怎样确切而残忍的夺走了她的梦境和安宁。她憎恨自己对世界的软弱,又憎恨自己的反抗加给世界的伤害。她已经无法再全盘接受来自这个世界的爱了。这不能怪他,但他确实负上了主要的责任。……这种事情,是没法期望一个十一岁的男孩能够理解的。

她想,自己是确实没法回到过去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从朋友那里,她得知男生升上了别的初中。高中的时候,因为涉及了一桩刑事案件,他的名字又一次在昔年同窗之间传开了。听说他为了躲避追捕逃去了别的城市。此后连他的名字都没再听说过了。

 

她拼命学习考入了一所寄宿高中。住校生活开始之后,她变成了喜欢夜游的人,每天晚自习后,就在学校的各个角落里漫无目的地散步,直到寝室熄灯。

她还是容易发呆。上课看黑板的间隙里,左手松动头向窗外看去。永远沉静的蓝天里,懒洋洋地漂浮着飞机云。

没有阴影,没有在上空自由翱翔的鸮鸟。有的只是一片空白的,沉默的茫然。

鸟叫总在子夜响起。在每个夜晚,一定还有夜游的神明在天空里滑翔。只是和那些不再做梦的城市的子民们一样,在开始懂得失眠的年纪,她闭上双眼,静静地倾听着那飞掠夜晚的猫头鹰之声。

标签: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