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阁楼

啊 我可怜的光明树 你会在哪里呢 我边跑边呓语着

现在我需要你 既然我连自己的名字也已经丧失

既然已无人哀悼夜莺 而每个诗人都在写诗

 

——奥季塞夫斯.埃利蒂斯

 

 

 

Chapter 1

 

 

有人走到窗边开了窗户。一阵夏日的午风吹动窗帘涌进教室里,送来一大波新鲜刺耳的蝉鸣。伏在座位上假寐的小津厌烦地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头顶的电扇吱吱呀呀地转着,教室里午后的喧哗,这些噪声连同这一波蝉鸣一同送入小津的耳中,仿佛在提醒他时间快要到了。黑板旁的挂钟快要指向一点钟时,小津提起书包快步走出教室。

教学楼外的水泥地面在日光下白得发亮。热浪在双腿之间腾起,脚上那双球鞋薄薄的橡胶底几乎融化在滚烫的地面上。在自行车棚的阴影下小津停下脚步,抬手擦了擦滚下面颊的汗水。

转身望去,矗立在日光下的教学楼就像一只焦躁庞大的巨兽,默默地蜷伏在盛夏里。每一层楼的走廊里都有窗口,每个窗口后都有数量惊人的学生。他们同时活动所产生的噪声就像巨兽的尖啸,在白天不间断地发散。光是想到这个他就喘不过气来。——必须逃走!每天的正午一点门房会离开值班室视察校园,要逃走只能趁这个时间。三天以来,对此他已驾轻就熟。

 

这是一趟开始了就没法回头的旅程。站在校园紧锁的大门的外,小津想着。他最后一次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校园——隔着黑色的铁栏,它在七月的高温里好像海市蜃楼那样微微扭动了躯体。

 

沿着蜿蜒向上的坡道前行,背阴处一阵山风迎面吹来。后背的汗被吹透,小津打了个冷战。这条水泥坡道沿着山谷修建,坡度陡峭得可以凿出台阶。道路的尽头是一片水泥平台,看起来像是停车场。广场一角有台阶继续通向山丘的高处。继续上行,一座形同废墟的寺庙出现在眼前。

房檐下一个少女正坐在石阶前读书。蜷缩在栏杆交角处的她的身影在房檐下的阴影里,就像一只单薄的蝴蝶。

“下午……好。”

小津怯怯地打了个招呼。

“又逃学了?”少女抬起眼睛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待他回应,她已经将注意力放回了书本上。

“你在读什么?”小津问。少女扬起手亮了亮书皮。

黑色封皮上烙着“艾伦坡全集”的字样,对这个名字小津一无所知。他无话可讲,只好靠在栏杆的另一端注视着前方默默地出神。没有风吹来,后背上再度渗出了汗水。小津撩起t恤下摆擦了擦脸,眼角的余光瞥见少女露在阴影外面的双腿,就像从未沐浴过日晒一样,那双小腿在日光下白得惊人。

“丽子,你不觉得热吗?”

小津试探着搭话。丽子懒得理他,只是皱着眉厌烦地摇头。和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对他的出现她既不显得惊讶,也没有表露出亲切,就好似只当他不存在。只是对小津而言,这种一眼即见的距离感反让人安心。

夏季特有的樟树气味充满了鼻子,小津打了个哈欠。

“这里的气味和学校里不一样呢。——我们学校里的樟树,味道就和血一样刺鼻。”

 

四天前,小津在课间午休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小声骂他。正好是午餐结束的时分,充斥着盒饭味道的教室里,同学们都在大声聊天。讲台旁边的电视里正在重播昨晚的《排球少女》,后排的学生纷纷抱怨听不见声音。在这种场合下,他根本找不出来声音的来源。

下午第一节的课上,两三个人的声音在耳边骂着他。女人的声音高亢,既像母亲,又像讲台上的英语女老师,男声则像是同班同学。他试图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声音却变得杂乱,刺耳而喋喋不休,像一部调不清楚却又关不上的收音机频道。小津试图不去理会,集中精神听课,却发现声音简直不是从耳边、而是从心底里传了出来。

“我们班上怎么会有这种家伙?”

“喏,那就是我们班的‘透明人’,看着很讨厌吧?”

“一点出息也没有!”

“你有点自觉好吗?”

“你怎么不去死啊!”

小津躺在医务室枕头低矮的床上,也依然听见骂声。尽管他辗转反侧、把头藏在棉被里、使劲儿捂住耳朵,声音反而清晰得叫人疯狂。他请医务室的老师开了张请假条,书包也没拿就逃出了校园。站在校园铁门外的那一瞬间,奇迹发生了:刚才叫他发狂的声音忽然全部消失。

第二天的情形也是一样。他回学校拿书包,忍耐了一个上午。到了午间,他既没有通知老师也没有再去一趟无用的医务室,而是收拾好书包走出了教室。平生第一次逃课,做起来居然没有任何的犹豫。

顺着人行道走上山丘上的小径,在树林里转了几圈之后,眼前是一个公园的入口。入口很小,破烂的门牌上写着什么山庄,“山庄”前的两个字已经被锈蚀得模糊不清。售票室的水泥墙上满是水渍,里面空无一人。望着伸向山上的水泥坡道,小津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本来想去的地方是离学校三站地外的市图书馆,只是眼前有小路就忍不住走上去。山庄的入口同图书馆相距不过一百米,从小到大还不知道图书馆旁边竟然有这样的场所。

“破烂山庄”——望着被锈蚀得模糊不清的名牌,他默默地在心里给这个莫名其妙的公园起了名字。

 

那一天气温三十七度,爬上台阶时小津已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废屋前的石阶上休息时,他突然意识到有人正在背后注视他。少女的黑发无视炎热地披散着垂至腰间,额发在眉前分开别在耳后——在现在堪称少见的发型,比起老土不如说更显阴郁。她的脸色贫血似的苍白,那双漆黑的眸子又过于锐利。一瞥之下小津还以为大白天见到了女鬼,吓得差点叫出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也有人住。——对他的话,少女回答说自己不住这儿。小津问自己可不可以在这里待一会儿,她说随便你。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么?”小津问。少女略显讥讽地笑了:

“三个月来你是头一个来到这里的人。”

小津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少女则说自己叫丽子。明显是个假名,可小津也没有勇气进一步问她到底叫什么。

“寺院?”

“嗯,这里原先是一个寺院。”丽子说,“进去看过吗?”

说是寺院,却也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大殿,殿里也没有佛像,斑驳的阳光沿着房顶的缝隙落入黑洞洞的屋子里。然而殿前的石阶却是细腻的汉白玉石,油漆几近剥落的房梁上依稀能看出原本细致的图画。这里似乎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可能和城市的历史有关联——小津在心里想象着曾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为他们编造了好几个悲伤的故事。

不能呆在学校里,也不能回家;比起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小津还是更倾向于呆在什么地方。自那天以来的两日,他每天都来这里。丽子总是以一样的姿势呆在同一个地方读着同一本书。她很少主动说话,小津说什么她也爱理不理。在蝉声突然停止、四周悄然无声的一刻,连山风迎面的声音也清晰可闻。对小津而言,这是不会被任何人责骂的唯一的时间。

 

太阳好像落到了山的那一边,眼前的阴影正在逐渐加深。湿凉的、细细的山风吹干了脸上的汗。没人说话,只有丽子翻书的声音不时响起。小津百无聊赖,仰脸看着头顶的斗拱下霉白色的燕子巢穴和那布满太阳轨迹的发光天空,一种奇异的空虚感忽然在他的心中膨胀起来。

“你看,我们就像两个孤儿,在宇宙中漂浮着。”

丽子翻动书页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又若无其事地翻过了一页。小津突然为自己的脱口而出尴尬起来。

“我得回家了。”他说着站起来,“到放学时间了。”

“嗯。”

丽子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不用回去吗?”

“我等天黑了再……”她连一句话都懒得说完,便抬起眼睛用目光催促着他离开。

 

站在水泥平台上,小津回头张望。那座弃寺在山麓的阴影里已经模糊不清。然而丽子所在的地方居高临下,从那里应该能清晰地看见回头张望的自己。小津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人抓住现行的小偷,羞燥得脸红耳热。

 

 

Chapter 2

 

 

台风天就要来了。

大清早,电视里紧急发布了黄色台风预警,窗外的天光晦暗阴沉。高中以来头一次遇上台风天气,不知道学校会不会放假,也没法打电话给谁确认;见父母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小津也只好装模作样地在t恤外面套上了校服,在书包的侧兜里放了雨伞走出门去。

气温骤降,道路上狂风大作。站在车站等车时,雨突然下了起来,道路迅速变得一片湿黑。湿漉漉的电车里挤满了上班族,穿着校服的人却只有他一个。车经过学校那一站时,小津朝车窗外张望了一眼,校门口空空荡荡。他在市图书馆的那一站下了车。

学校看来是放假了——天气比想象的还要恶劣。脚上那双薄薄的球鞋早就湿透了,脚趾冰冷得几乎感觉不到它还存在。小津在山道上举步维艰。狂风吹得伞骨弯折,凶狠的雨点突入伞下,劈头盖脸地迎面砸来,小津索性收了伞。

通往山腰的石阶上粘满了泥巴和树叶,泥泞湿滑。小津走走停停,来到弃庙正前方时,已经冷得全身僵硬。

“你怎么来了?”

这种天气,她居然真的在这里——只是看起来,反而是丽子对他的出现更加惊讶。她瞪圆了眼睛诘问他。小津冷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只是颤抖地冲她点点头。

 

“好冷啊……”

凑近眼前的火光,小津呻吟地发出声音。

“你、会生火啊。”

丽子小声地开口说。她的脸庞掩在黑发下,照耀着火光,显得欲言又止。

“小学夏令营的时候教的……好冷……”

生火费了不少功夫。弃庙里虽然处处是干枯的树叶和树枝,只是大部分已经被雨水沾湿,门洞外的狂风又频频干扰,小津费尽力气才在弃庙的一隅成功地升起一堆火。他的书包里虽然常年装着打火机和小刀,这还是第一次派上用场。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坐在背向门洞的方位,好保护眼前的火堆不被风吹灭。

山风在墙外呜呜地吼了一阵。屋里好几个地方同时响起雨点落下来的声音。丽子默默地瞥了小津一眼。他那件湿透的校服上正不断往下滴着水。

“外衣脱了吧……烤干了再穿上。”

“谢谢。”

小津腼腆地说。他也很想一起脱下运动裤和贴身的t恤,只是不好在女生面前赤身露体,只好忍耐着。

“你是八中的?”

她看着那件揉皱的校服问道。小津点点头。

“几年级?”

“……高二。”

“比我小一届呢。”丽子轻声说着,小津吃了一惊。

“……你,你也是八中的?”

“嗯,我们那届的校服是红白色。”

丽子念高三,按照比他大一岁来算,今年十七。这是她头一次主动谈起自己的事情,小津犹豫着要不要继续问下去。

“台风天你也过来啊。”

“你不也是吗,今天学校放假吧。”丽子反问道。

“昨晚……班主任打来了电话。他说‘再不上学他就要家访了’。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小津不快地说着。丽子不屑地笑了笑。

“你没有朋友吧,连放不放假都没人告诉你。”

“……嗯。”

她不再开口,重新翻开了书。小津也只好从书包里掏出PSP。游戏他早就玩腻了,现在下了几本电子书来看。

小津喜欢读的类型是科幻小说,尤其是宇宙冒险和太空战争之类的题材。最推崇的书系是亚瑟·克拉克的《太空漫游》系列:开启文明的黑色石板、远征土星的太空船、超级电脑战争,种种设想令人热血沸腾。尽管实际中他早已处身21世纪,人类连火星尚未征服,甚至无从谈起可怜的蔚蓝色地球。

他在学校遭受欺负,可能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小津上课的时候不干正事,数学课上就一个劲儿在草稿纸上画画。枪支、太空船、土星的作战计划,超能力。有一次数学老师猝不及防地掀起他的草稿纸,随即开始肆意地嘲笑他。

“透明人,这是你的真实身份吗?”

然后全班都哈哈大笑起来。

从那以后他就被人叫做“透明人”。——十六岁了还沉迷于这种事情,不太正常。班主任甚至在家长会后向他的母亲建议带他咨询心理医生。母亲在饭桌上语气尖酸地重复了这件事情,并询问了小津的意见:

“你是不是也觉得该去看心理医生啊?”

——开什么玩笑?小津敢怒不敢言,只能低头默默扒着碗里的米饭。他家的家训是“吃饭一定要把饭吃光”,所以就算嘴里索然无味,他还得强忍着把米饭一粒粒地咽进肚里。

 

正午一点多时,雨似乎停了。小津朝门外张望一眼,翻卷着黑色层云的天空阴郁得好像冬季的下午。山风吹过松树,飒飒地响了一阵。他在屋子里猫着腰搜拢柴火,丽子也默默放下书起身帮忙。忙活了一阵,小津穿上那件半干不湿的外套,肚子里突然咕咕响起来。

“吃饼干吗?”

他从背包里掏出饼干,丽子默默地接过。两个人不出声地咀嚼了一阵。

“要是有锅的话,就能在这里煮面吃了。”小津突发奇想,丽子笑了,语气听不出是不是在揶揄自己:

“好主意。”

“我下次带来?……”

“你还是回家吧。”丽子打断了他的话,“能回家是好事。”

“你呢,你不用回家吗?”小津反问。

“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丽子摇了摇头,“我讨厌家。”

她伸出手比了几个手影,火光照亮的那一片斑驳的墙上,狗和兔子的剪影交替出现。

“我住在阁楼里……是老房子的楼顶,你能想象吧?很小的阁楼,弯着腰走上去,迎面就是床。床也很小……因为都被杂物堆满了。说白了,那里就是一间储物间。没有门窗,什么时候都是黑暗的,任何人都可以随时上来。那种地方没人呆得下去,所以我总是逃出来。反正没人在乎我,多晚回去都不要紧。”

她恹恹地说着,突然抱住膝盖让自己缩成一团。

“你的父母……”

“死了。”

“骗人的吧?”

“嗯,骗人的。”她坦然承认道。

小津无话可说。他悄悄地瞥了她一眼。似乎是由于台风天降温的关系,今天她穿了一套灰色的运动服。如果不是因为换过衣服,他几乎以为丽子真的连晚上都住在弃庙里。那套运动服简直不像她自己的衣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长出一截的裤脚就随便堆在脚踝,在泥水里趟得脏湿她也毫不在乎。

“逃学呢,他们也不管吗?”

“不是逃学,是我自己决定不上学。”

丽子坚定地反驳道。虽然小津觉得这两者没什么区别,可是他也没想同她争论一番:母亲说自己该去看心理医生,但很明显,眼前的少女比他要古怪得多。

“我也讨厌学校,家……我也不喜欢。”小津低声说,“但是不依靠父母就没办法活下去,总有一样得去忍受……对吧?”

“要活下去总有办法。”丽子的嘴角勾出一个讥讽的笑容,“离家出走,去偷、去抢……真的落到了那个地步总能活下去,只是没有勇气去做吧?”

这句话好像在讽刺他,可也像在嘲讽她自己。小津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尴尬地沉默一阵,丽子又低头读书。小津也只好看PSP。读了几行他抬起头,看见丽子手上的书本已换成了蓝色的封皮。

“你在读什么?”

“《完全自杀手册》。”

怎么会有这种书!小津心想,硬着头皮接过话:“好看吗?”

“你要看吗?很有意思。”

 

据说一氧化碳中毒的人会带着粉红色的脸色死去,就像睡着一样平静,这种死法最美丽。——别以为割腕或跳楼有多容易,死亡的几率反而很小。一不小心落得半身不遂却还活着,不是很可怜吗。最有效率的死法据说还是上吊,但是事先要做好措施,不然身体会很脏。我的话,大概会把上吊作为首选方式吧。

 

她兴致勃勃地自顾说起来,也不管小津有没有在听。谈起死亡的事情,丽子的声音突然像漂浮在虚空中似的,变得梦幻。

“嗳,你有没有想过和谁一同去死?”

声音轻柔得简直像在诱惑着他。小津忽然害怕起来。虽然生活糟糕到顶点,自己也没有勇气自寻死路。他摇了摇头。

“无聊。”她失望地皱眉说,又不甘心地问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二十岁时候的事情?”

“也没有哎……”小津犹疑地说,“想那些干嘛?”

“不干嘛……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难道不是谁都会想着那些事吗?”

小津思忖着摇摇头。

“是吗,我认识的人里好像没有那种人。”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没有朋友吗?”

丽子讥讽地反问道。就算是事实,被这么直截了当地指出来也让人受不了。小津反唇相讥:“你也没有朋友吧?”

“我和你不一样。我讨厌人类。”

 

——如果在学校里,丽子一定是那种没有任何人会喜欢的女生。班上的女生偷偷地在手指上涂透明指甲油,完全不打扮自己的她大概也进入不了任何小团体。小津在心里揣摩着,觉得似乎能明白她拒绝上学的缘由。

受人排挤的自己与和谁都说不上话的少女,在正常的情况下他们甚至不可能相遇,然而现在却一同在这仿佛不该存在的场所里生着火取暖。想到这一点,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扑面而来:说不定这个弃庙也好,丽子也好,全部都是出于自己的想象。

 

“我好像,有一点幻听。呆在学校的时候,呆在家里的时候,总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在骂我……不过在这里就听不到。”

“你怎么知道是幻听?如果都是真的呢?说不定他们嘴上没有说,心里却那么想着呢?”

少女尖锐地开口,似乎完全没听出小津话里的好意。

“那你呢?”小津转头注视着她的侧脸,“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在想……有谁愿意跟我一起去死呢?”

“骗人的吧?”小津怔了怔。然而丽子那双很少流露情绪的眼睛里,似乎露出苦恼的神情。

“谁知道呢……”

她的侧脸在摇摆不定的火光下,忽明忽暗。小津忽然觉得丽子的脸庞细看相当美丽。他红着脸垂下了头。

 

“明天你还来这里吗?”

 

耳边响起她的声音,小津吃了一惊。他抬起头质询地注视着丽子。可是从她无动于衷的样子来看,她大概并没有开口讲话。

 

 

Chapter 3

 

 

三天前班主任给家里打了第二通电话。在确认小津没有遭遇什么意外事故后,他下了最后的通牒:再不上课就要记他处分。

然而逃学至今,小津已经完全丧失了再走进学校的勇气。父母商量着谁明天上班请假押孩子上学,争执无果还爆发了几次家庭战争,第二天早上他们还是各自上班。许多次小津硬着头皮走到校门附近,远远看见同学的脸他就退缩了。下午到家后,不出意外又会迎来班主任的电话。

每一日都毫无出路地往复,唯有时间白白流逝。

睡眠越来越差。困得想吐却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之际,耳边会突然传来声音。有时候是男女大声吵架,有时候是小孩的哭闹,更多时候是劈头盖脸的斥骂声。就连在逃避现实的梦中,他也不得安宁。迎来的总是噩梦,醒来只会更加疲惫。

逃走!逃走!能逃一天也是好的!在通往弃庙的山道上,小津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咬紧牙关想着。

台风天的影响已经无影无踪,天空里重新涨满了恼人的阳光,蝉鸣声在耳边响个没完,一切似乎都在呐喊着“暑假就快到了”。对这一切,丽子显得无动于衷。

她总穿着初见时的那件白色连衣裙,似乎很喜欢它。有一次她在头上别了一只明黄色的发卡,在小津无意间说出口“你这样很好看”之后,她就一直别着它。这小小的举动曾令小津心中生出些许甜美的预感,然而丽子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又数度泼醒了他的幻想。

她手上的书换成了太宰治。小津也把《太空漫游》系列看到了第三部。有时丽子也会主动问小津在看什么,小津说是科幻小说。丽子“哦”了一声便不再追问了,看来兴趣缺缺。

 

——为了向宇宙进发,人类毅然舍弃了无意义的躯体,进入纯能量的形式。那些被他们舍弃的空壳短暂地颤抖着,然后崩裂成尘。而他们则随性漫游在星辰之间,或者像捉摸不定的暮霭一般,渗入宇宙的裂隙……

眼前的字越来越模糊,小津的头猛地栽下去,丧失重心让他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差点从石阶上滚下来。突然的动静让丽子吓了一跳。小津呲牙咧嘴地爬起来。

“对不起,我这几天都没好好睡过觉……”

“失眠吗?”

“嗯。”

“在这里睡吧。”她转头瞥了一眼身后示意小津。小津听从了她的话。枕着书包躺在丽子的身后,小津才意识到她为什么要下那样的命令。她小小的身体挡在前方,为他遮住了大部分阳光。

闭上双目,眼前是一片薄暗的红色。在突然被拖入黑暗的睡眠中不知过了许久,一个细细的声音突然钻进了半梦半醒的小津耳中。丽子在低声唱歌,好像是哪部古早动画里的片尾曲,想不起来只是觉得熟悉的旋律。

 

某月某日 小雨转阴

我写下了喜欢着谁

却不知道那是谁

窗外的小狗在散步

黑色的鼻子 黑色的爪子

总是独自散步的小狗

 

小津悄悄掀开眼皮看了一眼丽子的背影。她轻轻地晃着脑袋,长发随之摇动。因为担心一发出动静就会打断她的歌声,他继续一动不动地装睡着。

 

想有天能与你邂逅

骑上自行车来吧

我家就在附近哦

豆腐店转角第四间……

 

太阳慢慢地下沉,消失在山麓背后。上弦月若有若无地出现在苍白的天空里,像一枚透明的纸片。天空变暗后他们就不再读书了。在最后道别的时间,两人总是一同望着山顶的火烧云,在蝉鸣声中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

“对了,昨天没见你来?”

“昨天,我被押着去见了班主任。”

“被押着去?”丽子似乎有些好笑,小津闷闷地发出声音:

“不过最后也没去课堂,因为我激烈反抗……母亲还替我预约了心理医生……开什么玩笑?好像一个个都指着我说‘你不好’一样。”

“你不是说自己幻听吗?”丽子侧着头问,“去看心理医生不对吗?”

“总觉得……真的去了的话,就好像输了。”

被打上“精神病”的标签以后,别人会用怎样的眼神看待自己呢?只要想想母亲那带着嘲讽的语气,小津就觉得头皮发紧。比起来他宁愿受到斥责。

“而且比起课堂,我真的比较喜欢这里。”

“这里可不是你的庇护所。”丽子反驳道,“是我的。”

 

小津不说话,丽子也固执地不再开口。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蓝紫色的天空,小津败下阵来。

“说真的,我们早就不是小孩了吧?”

“没错,可是也没人把你当大人。现在的我们什么也不是。”

那副语气若有所思,小津敏感地察觉到她似乎有什么想要启齿的苦恼。她说不相干的事情时总是一副讥讽而决绝的口气,而一旦涉及到自己,脸上却会出现他所熟悉的苦恼表情,口气也变得小心,就好像害怕遭到拒绝似的。有时小津觉得她就像草丛里一个多毛的板栗,柔软的果肉深藏在坚硬的壳里,不见天日,通常只会同身边的荒草一道渐渐腐烂。

“那个……我可以坐过来么?”

丽子点点头。小津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坐在她手边的书本旁。

“我也……跟你差不多呢。我的母亲回家了。”丽子说。

“母亲?”

“嗯,她之前跟情人一起去旅行,走了三个月。回来了就好像忽然想起她还是我妈妈一样,开始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丽子轻笑了一声:“叫我去上学呢。”

“是好事啊……”

“你也敢这么说吗?”她好像有些生气,“我这个人,根本就是学校里的幽灵,早就被放弃了。突然让我去……”

——不是自己决定不去上学的吗?小津缩缩脖子,没敢戳穿她的谎言。他绞尽脑汁地想说些不相干的事情来打岔。

“‘每一个现在活着的人,身后都站着三十个鬼,因为自有人类以来,死去的人恰好是在世的人的三十倍。’”

“这是什么?”

“《2001太空漫游》——是我最喜欢的小说。”

“好像很有意思嘛。”丽子笑起来,“那么等你长大成人之后,别忘了身后站着一个我。”

说什么话呢!——小津很想这么回击道,可是看见丽子的表情,他忽然说不出话。丽子咬紧了嘴唇,强忍哭泣似的垂着头。

 

“我可能……活不到二十岁吧。”她垂下眼帘,寂寞地说着,“像我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

“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你不要去想这些,只要再坚持三年,就到二十岁了啊。”

“三年吗?”少女露出讥诮的笑容,“三年,一千多天……每一天都是地狱不是吗?”

 

听不见你说话,坐到这里来——不是这里,更近一些。她突然命令道,然后凑过去贴上了他的嘴唇。小津惊得一时什么也反应不过来。她长长的眼睫毛像夜蛾一样扑簌着,被夕照染上淡淡的光晕。

第一次和女生接吻。湿漉漉的鼻息,温暖的体香,比想象中更柔软的嘴唇。夏天的黄昏燃烧一切,小津觉得自己的身心好像颤抖地消失在了噪响的蝉鸣中。

“幻听不是很好吗,透明人不是很好吗?”她软弱地小声告白,将头轻轻放在他的肩上。

“不想听见的声音,就全部当成幻听。变成了透明人,谁也看不见自己。这样一来……不管遇上什么样的痛苦都能逃开吧……我也想变成透明人啊。”

 

……离婚之后她开始带各种各样的男人回家。阁楼下是客厅,和卧室只有一墙之隔。深夜卧室里发出的声音令她辗转难眠。清早起床上学时,有时候会在客厅同陌生的中年男人们尴尬地相遇。

仅留下满屋子书就离开了的父亲也好,把自己当成累赘的母亲也好,谁也不想去思念。我谁也不想见,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呆在一个地方,慢慢地变成幽灵……你说,这样有什么不对的?逃避痛苦有什么不对的?

她小声而急速地说着,突然压抑地低声抽泣起来。

 

讨厌透顶。讨厌透顶。为什么活着会有这么多痛苦?人为什么要活着?

 

少女的发丝,擦得他心头发痒,可又有苦涩一同传来。即便在这一刻,小津也无法辨别她说的是不是真话。这个若无其事地说谎,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晓的女孩,唯有她的悲怆是真实的。就算她说的都是谎言,那里面仍然有什么澄澈而尖锐的东西,在撕扯着他的心。

这种感觉同被山风拂面的空虚感一样……明明是空虚感,当中却好似隐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小声呐喊着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此刻的一分一秒,绝不要忘记。

 

混合着泪水的滋味,他尝到少女嘴唇的味道。丽子软绵绵地再度同他接吻,然后抹了抹脸。

“就算问你也不会有答案吧。”她说着,好似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似的微笑了。

 

“明天好好地去医生那里吧,以后也不要再过来了。”

“我会来的。”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这样下去对谁也没好处。”

她摇着头说,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不来也没关系——你记得我就够了。”

 

 

Chapter 4

 

 

“把你想的都对医生说出来吧。”母亲在身后说,“不要再撒谎了。”

“我没有……”小津刚刚开口辩解,母亲已经自顾对医生介绍起来:

“这孩子老是撒谎。老师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他还死不承认。”

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淡淡地做了个手势阻止了母亲的话。小津似乎有一瞬间没忍耐住,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也或许他忍耐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孩子说自己幻听。”

“都听到了些什么?”

医生问道。母亲似乎张口想插话,被医生用眼神制止住了。父母默默地走出了问询室,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上了。

 

“什么都有……通常是在骂我。”

小津注视着医生的眼镜框架。这是他同人说话的心得。没法同眼神对视就看眼镜。没有眼镜的人只好盯着他两眼之间的部分。

面前是一个白色的房间。白墙、白地板,浅色的铁质文件柜,浅色的办公桌。敞着的窗户两边是白色的窗帘,在午风里微微摇动。

“那些人……有男有女,我的父母、老师、同学,还有陌生人。吵得我没法睡觉。”

“一般都说什么?”

“……‘去死’。”

“生活中,有人这么对你说过吗?”

小津沉默了一会儿。

 

“唔,所有人。”

 

医生起身为他倒了杯水。房间里暂时响起接水的声音。抵抗着那种无意义的反抗情绪,小津接过塑料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询问再度继续。

“持续多久了?”

“半个月。”

小津翻起眼睛望了一下天花板,想起第一次见到丽子的情形,那个和今天一样炎热的夏日午后。

“那些声音……我受不了。我不是故意逃学的。”

“现在听得见吗?”

“听不见。”

“只在学校和家里听见?”

“嗯。”

“在学校心情如何?”

“不太自在。”

医生低下头在病历上写了些什么,随即抬起头,忽然换了一副聊家常般的口气:

“最近呢,心情怎么样?”

小津迟疑了半晌。他一直都不太擅长描述自己的心情。

“嗯……就那样。”

“所以你一直是个不太愉快的人?”

不能这么说吧。小津抵触地想,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好闷闷地点了点头。

“你有好朋友么?”

“我没有朋友。”

这样啊——他似乎感叹了一声,又低头写了起来。

“是因为你比较内向吧?”

大概吧——如果一定要贴上“外向”还是“内向”的标签,那么大概内向比较适合自己。

 

“最近在生活中有什么变动?”

“……没有。”

母亲问他逃学去了哪里时他只说自己在大街上闲逛。同丽子相遇以来,他对谁都还没有提过这件事。小津觉得最好也不要告诉医生。

“现在还不好做判断,下个星期再过来一趟吧。”

 

问询已经结束了么?小津抬眼对上那副眼镜,一时不知所措。

“那个……我要是再听到声音……?”

“一段时间会很艰难,但是自己一定要坚强起来。”

坚强?小津无言地看着对面。对方也好像自己意识到了似的苦笑起来。

“什么声音也不要害怕,那些只是你的想象。不要害怕他人和世界……我知道说着容易,但是对任何人而言都不容易做到。只是,你必须要有积极的意志力。‘不会永远这样’,能这样想的话,迟早就能过去。”

迟早是多久?“……成为大人的时候吗?”

“嗯,成为大人的时候吧。”

医生安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小津暂时地接受了这个答案。

 

“还有一件事……”小津开口道,犹豫一阵又咽回了话,“算了。”

“你说吧。”

“有一个我很熟悉的人,最近,就这两天,我听见了她的声音。本来那些声音我很难听清楚,只有她的声音却很清晰。……那个人,在向我求救。”

“你听见她说了什么?”

 

“‘好想死’……‘救救我’。”

 

“你不要理会。”

他似乎本来想追问下去,却又摇了摇头:“幻听就是幻听,不要理会它的内容。”

“我明白了。”

小津垂下头。沉默数秒,他突然不甘心地抬起头,注视着对面人的眼睛。

“医生……人为什么要活着?人为什么会想死?”

桌子那边一阵沉默。年轻的医生茫然地同他对视着。

“以后你就会知道了。长成大人之后。”

“长成大人是什么时候?”

医生没有回答。他站起来,打开了询问室的门。

“加油吧,让我们共同度过这段艰难的时间。”

他善意的安慰就和人们寒碜时无意义的微笑一样,轻飘飘的缺乏重量。

 

父母交替着走进了房间。小津坐在门外的走廊上等着。似乎由于科室的问题,这条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午后的阳光朗朗地照进窗户里,在走廊上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小津把一只脚踩进阳光里,另一只脚则留在阴影处,好让自己的脸被界线均匀地平分,沿着阳光的边界走着。玩腻了这个游戏,他又回到长椅上默默等待。

耳边忽然响起了声音。先是嗡嗡的白噪音,继而是混乱的人声,由远及近变得清晰,又在某个瞬间倏然远去。小津试图不去理睬那些声音的内容。他望着窗外中庭满眼的翠绿,一心一意地回忆着丽子那天唱过的歌。

 

想有天能与你邂逅

骑自行车来吧

我家还没到哦

迎接朝阳映照晚霞的家

 

记忆里她的声音细软澄明,好似催眠。昨天接吻的印记好像还留在嘴边,小津不由得摸了摸嘴唇。就在那天晚上,他头一次听见了丽子的声音。细小的求助声整夜响在耳边,就像山间松树的嗡鸣,令他心中酸楚,却又漾着莫名的温柔。

下次见面时,要用怎样的态度面对她才好呢。这想法令小津心神恍惚。他沉浸在甜美、同时混合着悲伤的奇妙情绪中,直到眼前的门忽然打开。

从门里走出来的父母看上去松了口气。小津想问问他们谈了些什么——从他们的表情上,小津无法判别刚才的对话对他是否有利。父母拉过小津,对医生再度感谢了一番。医生送他们到了走廊上,离开之前,小津转身向他致谢。他本来想鞠个躬,又觉得那样太过郑重,所以只是点了点头。

 

 

Chapter 5

 

 

“精神病先兆。需要定期观察。”

“……所以,这孩子真的是有病?”

 

有还是没有呢。医生有些困惑地推了推眼镜。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事实上正常人也会有幻听。比如在感知剥夺的状况下,长期独处和情感波动,再加上缺乏外界反馈的补偿,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养花的人大概有这心得,在植物生长的时候如果不适当减去多余的枝叶,植物就会长歪吧?喏,人的神经和植物很像。神经系统的细胞通过突触不断传递,结果便产生了思想、情绪和感觉。但如果多余的突触被保留了下来,不断地强化,会出现什么状况?——敏感、情绪激烈、幻听甚至幻觉。”

 

“在童年期,大脑会以惊人的速度发育,当突触到达一个巅峰值之后,会进行所谓‘神经元修剪’的过程,也就是将用不上的突触删减。修剪的原则是‘用进废退’,用不上的神经元和多余的突触很容易就被修剪掉了。——过去认为人的大脑发育在12岁前就完成了,最重要的链接在三岁时就已经完成。但是长久的观察研究表明,大脑在10到12岁时会像胚胎期一样重新生长,女生要更早一点。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女生会比男生更早进入青春期。”

 

“在青春期出现第二波大脑神经增生,之后伴随着周围的环境对人的影响,大脑会进行二次修剪,在二十岁左右时被删减成精简有效率的网路——青春期就是这么一个重新组合神经的过程,所以相应的也是精神病高发的时期。”

 

精神疾病也是一种疾病,就和胃病和心脏病一样,放任不管会更加危险,因此才需要精神医师介入治疗。也不必拿有色眼光去看待他,青春期就是一个再度认识世界的时期。

——在将信将疑的目光对面,他如此说道。

 

“你们不要给他太多压力,多给些鼓励。最好能和周围的人建立关系,交上同龄的朋友,找到信任的人……他需要寻求反馈。”

“那这孩子……能治好么?”

“每隔一两周来一次吧,对他有点信心。家人的支持是最好的治疗。”

“吃药……?”

“观察一阵子再决定,现在还太早了。”

 

“那,上学呢?”

“啊,那就休学一阵子吧。”

 

 

Chapter 6

 

 

十八岁的时候参加了成人式。站在校园操场的正中心,小津和那些比自己低一届的学生们一道接受了校长的祝福。从那一天起他停止了两周一次的心理咨询,开始返校读书。

第二年填报志愿时,小津执意选择了去别的城市念书。父母则不太情愿,似乎是担心有精神病前科的他在异地无法独自生活。小津想方设法说服了他们。

 

大学里一个同系的校友成了他的好友。是个热情的男生,两人在高中从未听闻过彼此的名字。对方在听说他是校友之后,就拍着胸脯以学长自居,小津也没好意思说按理他们同级。朋友经常拖着他去参加些联谊和学生活动,被拒绝过几次后又不死心地拉他一同吃饭。常去的小饭馆味道谈不上好吃,分量却很大,酒也便宜。在夜间喝着啤酒时,小饭馆里带着口音的喧闹声时常令他感觉,自己是真切地来到了远方。

那个晚上久违的聊起了学校的事情。朋友喝着啤酒绘声绘色地给他描述了学校的一桩传闻。在他休学的那一年,学校里一个高三的女生自杀。尸体被发现在自家的阁楼里,上吊而死。

“很长一段时间学校里人心惶惶。大家都说高三年级的教室里每到深夜会有一个长舌头的女鬼出现喔。”朋友笑着说。

小津说还想听下去,于是朋友添油加醋地讲起了各种版本的传言。

 

那个女孩在父母离异后就再没去过学校。学校方面联络多次未果,也只当她不存在。被发现的时候据说已经死去三天了。在七月那种季节里放上三天,你能想象会变成什么样子吗?……她妈妈也真够厉害的,自己的女儿三天没下阁楼也不问一声。摊上这样的母亲,也难怪会想不开……

“怪可怜的。只是我怎样也不能理解自杀者的想法。”朋友咋舌说,以这一句作为叙述的结尾。小津半晌没有作声。

“‘每一个现在活着的人,身后都站着三十个鬼。’你觉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啊?朋友露出了不解的神色。小津笑了笑低头喝啤酒。

 

聊天的话题转成了当下的恋爱。朋友最近新交了女友,他说那是疯狂到你们凡人难以想象的恋情。礼尚往来,他也问了小津和他的女友处得怎么样。

“分手了。”

“哎,不是刚泡到手吗,这就甩了?”

“是我这边动机不纯啦……”小津有些难堪地敷衍过去。朋友看着他的脸,意味深长地笑了:

“坏男人啊。”

“随你怎么说吧。”

 

“我本来以为……这样就算是成为大人了。”朋友追问个不停,小津也只好吐露一二,“旅馆也定了,她说下了很大的决心,临阵退缩的人却是我。对方不是喜欢的人,有的事怎么也做不到……那之后就被她甩了。”

“甩你那是客气,换我的话还要加上几个耳光。你这小子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混蛋啊!”朋友忿忿地喷着酒气,小津不置可否。

“就说了随便你怎么说吧。”

“不过是不是大人,没那么好判定吧。”朋友醉醺醺地摇着头,“比如说,谁都有一部不愿意被翻起的旧账。大人啊!就是有着深沉过去的人……你看,人是没有办法轻、轻易忘记过去的吧?”

他已经开始口齿不清,小津也有些半醉。两个人忽然间扯着嗓子吵起来。朋友说他高中喜欢的那个女生才是一生的挚爱,只是再也不回来了,用什么办法都不会回来了。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不久前才陷入了疯狂的恋情。小津盯着面前的啤酒瓶,眼前天旋地转。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子。我再也不会像喜欢她那样喜欢上谁了。”

“你去把她、追、追回来啊!”

“她就没存在过。”小津潸然地蜷倒在桌边。朋友的酒气喷着他的耳朵。

“没办法,我们喜欢的都是自己的幻想。没办法啊!那会儿都还小嘛。”

小津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朋友更是来劲地说个没完。

“年纪小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嘛!什么成为大人!根本就是屁话!谁想成为大人!都是没办法的事啊!”

 

办理休学手续之后,在父母的监护下度过了一段时间。无法去“破烂山庄”的每一天里,陪伴着他的只有心中丽子的呐喊声。这声音一点点变小、衰弱,在七月的某一天完全消失了。从那日开始,幻觉一点点退散,他慢慢地陷入了平静之中。

不管多少次再去那个地方都没再见过她。对于丽子的结局,他多少了然于心。这是他们各自的归宿:他必须顺利长大。而她舍弃了毫无意义的躯壳,去了想去的地方。然后永久地留在那里,就像一个小小的房间。

 

对故乡的记忆总是沉闷的。空气炎热的时候,少女的鼻息,混着眼泪的咸味,有时会在自己的呼吸中隐约出现。

夏天的幻觉令人恍惚。

坐在废弃的寺院前面,面对着山风,那种奇异的空虚感。

如果不把它铭记在心中的话,人大概是没办法继续活下去的吧?如果不把“不断失去”当作理所当然的话,人恐怕只会不断受伤吧?在那个白色的房间里同医生说过的话,在每一个寻常的缝隙,不断地、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出现。

 

她爱读哥特小说,她喜欢温柔的歌谣。在七月的阁楼里,想变成透明人她,伏在小小的床铺上,沉闷地出着汗。十七岁的她黑发蜿蜒,就像水族箱里一条溺水的、腐坏的鱼。

 

“我算是明白了啊,我终于明白了啊……所谓成为大人啊,就是对‘失去’这件事情不再感到心痛啊……就是对什么也没有了触动啊……就是、麻木地活着啊……就是慢慢地明白,十六岁以后,我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了啊……”

 

燥热的暑夜里,回响着二十岁男人痛彻的哭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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