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1

 

弥子会记起自己搬入那间十八平米的小房间里,是在2003年夏末的一天。母亲在身边絮叨着替她收拾着行李。复习资料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比起来,个人的用品却还装不满一只小旅行箱。

靠墙一张高低床,临窗一张稍大的书桌,两把椅子,小小的衣柜和立柜,就是房间里全部的陈设。厨房和卫生间像是附带的赠品一样紧挨着房间的一隅,小得可怜。窗前是小区入口的通道,楼前几棵樱花树无精打采地立在那里,几声疲惫的蝉鸣传来。

“小野,这是我家弥子。从今以后两个人就一起住啦,有什么事,和阿姨说。”

母亲好似熟人一般同初见的少女——自己未来的室友唠叨着,并没有察觉到冷场的气氛。弥子抱着手臂,目光停留在墙上张贴的X-japan和blankey jet city的海报上。海报的主人——小野也未出一声,只是静静地站在桌边,在母亲把被子送上二层的床铺时象征性地搭了把手。

——住校生的惯例,进入高三后搬出合住的寝室,自己租房,以便不受打扰地准备考试。学校附近的空房间早就没有了,母亲却不知从哪打听到,附近有同事的亲戚的小孩想找人合租,好分摊房租。去看了才知道,房间比想象的还要小,只是也别无选择了。

“以后两个人要相互照顾啊,小野,弥子就麻烦你了。”母亲擦着手同小野说。

“哪里呀阿姨。我也正想有个人也可以照应,反倒是要麻烦弥子了。”小野也含笑回答。

小野抬起眼睛说话的时候,下眼睑的弧度使眼睛看起来很大,上眼皮平平的向两边延伸,既不上翘也不下垂,有一种奇异的风韵,让眼神看起来既柔和又冷淡。譬如在母亲看来是柔和的时候,在弥子看起来则是冷淡。

“弥子来打个招呼,这孩子真不会说话。”母亲说。

“嗯。”弥子勉强地应答了一声。

 

由母亲张罗三人一起出去吃了晚饭。送走一路唠叨的母亲后,已是夜间。这二人从车站送别了弥子的母亲,一同回去。明明是即将共同生活到明年的人,现在却只觉得沉默得尴尬。弥子没话找话地同小野说起来。

“听说你是重考生?”

“嗯。”

“第几年了,这是?”

“第三年。”小野声音平平地回答。

“哦……”重考生?考过两次了?弥子简直不知如何把话接下去。小野的回应简直冷淡得过分。弥子不再找话,只是看着眼前,夜路上只有遥远的前方亮着一盏路灯,指向了住处,这道路长得令人焦虑。

白天去上补习班或者学校,夜晚回来继续看书做题,然后入睡。这样的共同生活刚开始的时候,曾经怀着讨好的心态问小野借过她的CD听。墙上的那些海报,或妆容奇怪或发型奇怪的乐队,对弥子来说还很新鲜。小野解释说这都是活跃在上个世纪的乐队了。塞上耳机后却发现,不管哪一支歌曲都吵得惊人。

唯有说起这些的时候小野会稍显健谈。弥子也就假装感兴趣地听着。谈话告一段落,又各自开始看书做题。弥子曾想和她聊聊在学校里和同学们谈起的话题,譬如考试,升学,未来。然而每次话题都会被小野不动声色地岔开去。意识到之后,几乎不再主动找小野聊天,小野看起来也仿佛不以为意。

周六回家,回来时带些母亲手做的小菜给小野。中午两个人便默默对坐着就吃饭。窗外的蓝天宛如哑剧的幕布,飞机云静静地漂浮在眼前,一动不动。

“你的母亲,对你可真好呀。”小野忽然说。

“她老和我算计租房子花多少钱,为补习班又花了多少钱,烦透了。”

“做母亲的总这样。”

“我并不觉得她爱我。不然怎么会总在乎这些东西。”弥子说。

“现在这么想,以后会后悔的。”小野沉默了一会儿说。也不解释,也不再理睬她,径自从桌边站起来去收拾碗筷,留下弥子强忍着忽然涌上的怒意,瞪视着窗外蓝得刺眼的天空。

 

墙上X-japan的海报,有一天晚上吧嗒一声掉了下来,小野走过去捡起来,卷着收好了,从此不再挂起。这是一支在1998年解散的乐队。架子上,还有许多这样的早就解散了的乐队的CD。“喜欢解散了的乐队,不就看不了现场了么。”弥子曾经这样问过,小野的回答是,“就因为看不了才反复听啊。”

“你不听还没解散的乐队的歌么?”

“倒也不是……”小野说了一句,便不再解释了。话总是说半句就不再解释,小野的这个习惯总令弥子焦虑。她皱着眉头在上铺翻开一本漫画开始看,却被小野的耳机里漏出来的些微的噪音弄得始终集中不了精神。弥子叹了口气,用力捶了捶床边,噪音停了下来。

“怎么了?”下铺传来小野的声音。

“这样听耳朵不会坏吗?”弥子说,“我这儿都能听见喔,清清楚楚的。”

“打扰你了吗,不过反正没有在学习,不如一起听听呢。”小野回答。

“你平时都听这么吵的东西怎么可能复习得进去!”弥子冲着下铺怒吼道。

“要你管了吗。”下铺小野的声音虽然冷静,却更加令人恼火。两个人在各自的床上吵架,居然也能吵起来。

“这样三心二意,也难怪重考两次都没考上吗。”话刚出口,弥子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得了的东西。下铺再也没有传来小野的声音了,半响,耳机些微的噪音再次响起。弥子忽然从上铺坐起来。明知道惹恼了对方,却又被勾起了好奇心。

“小野?”

“睡了。什么事?”小野大概是按下了暂停键。

“为什么会考两次?换做我的话,重考过一次不管被什么学校录取了我都会去上吧。”

“原因很多,故事太长。”沉默了一会儿,又听见小野的声音,“你还没有真正走入生活。我没有什么想同你说的。”

“我没有你就有吗,你以为自己很成熟吗?”

弥子头一反应是针锋相对。沉默在房间里持续了好一会儿,很久也再也没有听见小野的回应。这一回是真的不再理睬她了。小小的噪音在房间里响着,也没有为她而减小音量的意思。弥子抬手关了灯,忍着怒火在黑暗中的床上翻滚。尽管声音模糊,竖起耳朵仍可听出是blankey的《蒲公英》,之前借给自己的CD里的歌。有些熟悉的旋律,弥子循着那声音慢慢合上了眼睛。明明只是个重考生……却这么傲慢……她焦虑地想着。

奇怪的少女和她那些奇怪的CD,同样让人心烦意乱。

 

 

2

家附近有个名叫“小山公园”的小公园,附近的居民都去那里遛狗散步。弥子被住在附近的同班同学带去过一次后,常去那儿晨读。每天放学归来,有时候也会绕路去一趟公园。
小山公园坐落在高处,从其最高点的小山丘上,正好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弥子最喜欢这里,总是待到夜色降临。向远看去,散乱的灰色民居沿着公路呈扇状分布,最外的一环紧邻铁路和农田,建筑物已变得稀稀落落。

“肮脏的城市。”弥子想着。铁道线上,一列火车正吐着浓烟沿铁轨离开,逐渐变小,消失在视线尽头。多么没有魅力,多么难以眷恋啊,自己的家乡!在弥子的想象中,自己仿佛已经坐在了那辆列车上,前往东京……新的场所,新的朋友,这些憧憬在弥子心里,真实而迫切。然而她的憧憬同时又是模糊的。它没有具象,没有轮廓。她只是向往东京,却没法确切地说出东京的好处。她只是想离开家乡,却没有非离开不可的缘由。十七岁的弥子还没有意识到这些事情。她太年轻,距离接受自己并不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距离许多别的事情,都太遥远。

 

从公园回去的路上忽然下了一阵雨。初秋的夜晚,淋着雨的身体很快就冻得受不了。弥子在雨中奔跑,临到快到家门的时候,却忽然站住了。远远看见小野和一个男生共伞行走的身影。

男生送小野到了房檐下,又同她说了几句话才转身离开。小野抬起一只手来,目送对方离开。弥子愣在雨中,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一样,忽然心虚起来。

全身湿透地回到房间时,小野正从厨房的微波炉里拿出刚热好的便当。两人从不做饭,厨房只在用微波炉和洗碗的时间才会使用。据小野称,从她刚住来时就是这样。

“淋雨了?”小野惊愕地看着弥子湿漉漉的模样,从卫生间里拿了条浴巾给她,“去卫生间换衣服,我拿给你。”

换上了干燥的衣服,又接过小野递来的热水之后,身体深处才一点一点地回暖过来。弥子连道谢也忘了,急着张口说出的只是——

“那个人是谁?撑伞送你回家的那个。”

“不干你的事。”小野眼皮也不抬地回答。

“是你的男朋友吗?”

“不是。”

“可是他送你到家门口哎。”弥子不依不饶。

“不是说了不干你的事吗!”小野忽然快速地打断她。看见弥子的脸上出现一丝惊愕,很快变成了怒意,她有些后悔地支开话题。

“我给你买了炸鸡便当。吃吧。”
“我不吃。”弥子抵触地说,简直是在故意惹怒小野一样。

“又不吃晚饭吗?”小野说,“你以为如果不是因为阿姨拜托我,我是为什么照顾你?”
弥子忽然间坐直起来,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攥成拳。一双无言的杏眼因为生气而瞪得圆圆的,毫不示弱地抬眼望着小野。

“我自己拜托过你照顾我?”

“……”

 

沉默有顷。在弥子开始懊悔的时候,小野已经从桌边站起来,弥子看着她拿起便当走到垃圾桶前,竟然有些害怕。小野犹豫了一下,又把它放回桌前。

“我出去走走。你吃吧。”她很快穿起一件连帽的防水外套,就戴上耳机走出门去。

弥子站在窗前,看见路灯下小野淋着雨的身影,雕塑般静立的影子,只有脑袋在一下一下地晃动。有种难言的情绪在心里升起。

小野回到房间里时,弥子已经背向她在上铺睡下了,垃圾桶里有空的便当盒。她愣了一下,随即脱掉沾湿的外套,开始在桌前坐下来看书。

 

 

目视着小野的身影出现在小山公园的入口,弥子犹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跟上去。自上次吵架以来,两人已经默默无言相处了两天,始终没能鼓起勇气向她道歉,鼓足了勇气却又找不到时机,弥子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像跟踪一样。

 

小野晃动着双腿坐在水塘的旁边,手指间夹根香烟发着呆。四围暗红的暮色,风呼呼地聚拢,弄皱了水塘上方她的倒影,香烟的烟雾被吹向了远方。弥子穿着水手服的倒影忽然出现在身后,暮色中看不清面容。小野回头去,眯着眼看定她的脸。弥子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仍像在生气。

“我买了便当……你也不吃晚饭了吗。”是发难一样的语气。

“我吃不下。”小野简短地回答。

“我不知道原来你抽烟。”

“我不抽的,只是最近集中不了精神复习……这和你有关系吗?”小野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弥子却没有回应,反而在身边蹲下来。

“上次的事……对不起。”

“嗯?我已经忘了。”小野淡淡地说。弥子默然一阵,似乎释然起来,在小野身边盘腿坐下了。夕阳给她秀气的下颌和轻盈的身体描了一道红边。

 

“要抽吗?”小野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少见温顺的样子。

弥子好奇地往她手间看了一会儿,摇了摇脑袋,“不要。”

“哦……因为是未成年人吗。”

“哼,要你管。”弥子恨恨地回了一句。

“你其实挺乖的,也不喝酒。”小野笑着说,“也不交男朋友。”

在弥子的心头,忽然间闪过那个雨夜送她回家的男孩的身影,像淡淡的阴霾一样掠过。你提这个做什么呢。她在心里不服气地想,嘴上却反常地老实回答,“现在不想分心。上了大学做这些也不算迟。”

“哦……”小野拉长了声音,忽然间想起什么了似的笑了,“给你看一个东西吧,未成年人魔法。”

红光映照的山坡上,日暮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迎着夕阳小野伸出了双手。

“你看,兔子,狗。”

身后的山丘上出现了兔子和狗的影子。小时候就玩腻了的把戏,现在却好像从未见过一般全神贯注地看着。

“现在,鸟。”

飞翔的鸟的姿影出现在两人的影子上方,扑扇着翅膀飞出了很远,又划了个圈子回来,又一次飞向远处。小野好像很偏爱这个手势,反反复复地“飞”了好几次。

“带着你的梦想一起飞走。”小野轻声说,红光里她的脸庞朝向弥子,露出了非常温柔又宛如梦幻的笑意。

“什么也不要留恋。”又仿佛是带着一丝寂寞地,这么低声细语着。弥子简直不确定她是否是向着自己交谈。烟头的白雾在两个人之间袅袅升起,仿佛把她忽然带向了远方。她想开口问小野一些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暮色很快地降临了,两个人的身影被笼在一片夜色之中。这正是昼夜平均秋分的一天,短暂的秋天就要结束了。她们一前一后地走下小山公园回家。走进小区时,两排路灯在眼前齐刷刷地忽然亮起来。

 

 

3

统考在每年一月份进行。随着冬天的一日日临近,加在考生身上的紧张感也愈深。弥子补习到深夜回家,小野正坐在桌边写习题册。她把顺手给小野带的炒面放在她面前。

“谢谢。”小野接过炒面,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她处在精神紧张的边缘,夜里睡不着觉。弥子每天早上醒来时,小野已经在桌边开始读书了。初冬的清晨,窗外总是弥漫着白雾。弥子在卫生间里洗漱的时候,看见小野大把大把掉下的头发。那是非常美丽的黑色发丝,却缠绕在下水道口,看起来怪凄凉的。

夜里入睡时,听见小野在下铺反覆。弥子迷迷糊糊快睡着时,被小野搭话的声音惊醒了。

“我睡不着。可以一起睡吗?”

“嗯,可以呀。”弥子把头埋在枕头里,隔了一会儿才回答。小野从梯子爬上去,钻进弥子的被子里。早习惯了一个人冰凉着脚在被子里待到天亮,此刻只觉得弥子的身体温暖得令人惊异。她们一开始只是背靠着背,过了一会儿小野忍不住翻过身去。仿佛能听见隔着后背传来的弥子的心跳声。别人的体温和心跳,奇怪地令人感到安心。

早上听见鸟叫醒来时,弥子还在身边沉睡。小野探出脑袋,看见外面发白的天色,隔着窗帘透进来。她惊异于自己居然真的睡着了。

 

仿佛能感觉到小野一天天变得温柔起来,或许是因为冬意加深了人们的寂寞吧。像是从逼仄的壳里被挤出来的那种压力,推逼着所有的人。所不同的是,其后的道路,有的人光芒万丈,有的人则黯淡无光,而这些不过是由志愿书上自己写下的字决定的。未来尽管已定,当时却无人能知。

深夜又听见小野在下铺翻来覆去的声音。弥子唤了她一声,“不睡吗?”

“我睡不着。”小野说。

“……那你,要上来睡嘛。”弥子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

“还是算了吧。”

“不是睡不着吗。在我身边不是睡着了吗。”

“我都说算了。”小野忽然快速地打断她。她有些惊异于自己变得如此易怒,或许又要吵架了,这么厌烦地想着。弥子却难得地保持沉默。

“小野你报考了哪里?”

“本地。”小野说。

“我是东京。”

“我也曾经填过东京。”小野说。

“这次呢?”

“不考了,太累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野忽然觉得无比疲倦。每次看见弥子生气勃勃的样子都觉得疲惫,或许是因为自己早就老了吧。

“我想去东京。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十七年来从没有长时间离开过这儿,实在腻了。”

“等你去了东京,说不定就会想回来了。”小野说。

“……我不知道。”弥子说。她听见小野的声音从下铺传来,

“你知道吗……我们人类,总是不满足的。不止想要实际的东西,还想要一个朦胧的远方。可等你当真去了那里,就不会再当回事了。”就好像听她给自己讲那些未曾听闻的乐队一样,弥子只是静静听着。

“怎么求都不满足,求不到才会想要去珍惜——这到底是因为不太清楚想要的是什么呢,还只是因为太年轻呢?”不意却听见小野向自己发问。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弥子只能随便回答。
“就因为是人类吧……所以才总是不满足。”

 

“一天天看着自己慢慢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我已经厌倦了,哪里都不想去。就算考上了大学,就算去了东京,也什么都不会改变。啊,与其变成那种样子,还不如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死掉呢。”小野忽然突兀地开口说。

“复习的时候,意识到才发现只是在发呆。时常想,我在这里干什么呢?我已经重考过两次了,这是第三次。三年啊,我已经二十一岁了。这个年纪,一般已经要大学毕业去找工作了,我却始终在这,哪里也去不了。睡不好也吃不好,总是这样……”

小野想自己大概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从不对任何人提及的事情,仿佛一旦说出来,就会真的垮掉。然而奇异的是,肩膀却因为说出这些话来而变得松弛。

“弥子你能去东京,这很好。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你呢?”

“我是去不了的。”

小野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寂寞,这感觉让弥子有些惴惴不安,仿佛无意间翻开了别人的日记本一样。与寂寞为邻,却又害怕寂寞,她从来不知道小野是这样的人。这种从未体验过的心情,难以捉摸。

 

“好希望你能一直记得我。不过到了东京之后,大概很快你就会把我忘了吧。”入睡前仿佛模模糊糊听见小野这么说。

 

 

4

一月下旬,统考结束之后,即辗转前往各地参加各种二次考试。最近的地点是关西,最远甚至去过广岛。熬过了最初的考试后,弥子顺利地拿到了东京的第一志愿。最初的狂喜还没有来得及消化,又马上踏上别的考试之旅。好在因为已经无所谓考试结果,姑且当做一次旅行。

和高中的同班同学结伴参加完仙台的考试之后,总算告一段落。弥子结束了漫长的旅行回家,广岛已然炎热得好似夏季了,回到家乡,分明还透着早春的料峭寒意。

那间学校附近的居室,早在统考之前就搬离,母亲把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也没有了任何理由回去。心知小野也没有必要再住在那里了。却不知为何觉得她一定还住在那个房间,想回去再看看。

她在星期日的早上乘电车前往。嚼着口香糖,戴上耳机听着在小野房间里常放着的歌曲时,周围人群的熙攘便被隔绝成另一个世界。分明是熟悉的道路,却又是不再属于自己的场所,心中涌起的情绪宛如乡愁。

耳中响起RAPHAEL的《比梦还美好》时,她站在了那栋楼的下面,在路灯下摇晃着身体仰头注视着那个窗口。这是一个在1998年终结活动的四人乐队。年轻有为、才华横溢的主唱带领乐队登上武道馆舞台时,年仅十七。十九岁时他因药物服用过度死在自宅中,将自己的生命停止在了二十岁以前,也就此终结了四个人的梦想。——这是听小野讲过的乐队轶事。弥子眯起眼睛,想象十九岁主唱的模样,想象着他越过了“二十岁”这个分水岭的模样。

在弥子的印象里,二十岁还是一个遥不可见的分水岭。处在分水岭那一边的小野的身上,总带着些自己所不了解的东西,好似阴霾或者烟雾一般,在晴朗的青空下凭空出现,升起一丝不明所以的寂寞,仿佛可以呼吸。或许是因为她比自己年长的关系吧。她想象着自己某一天越过那个分水岭的样子——那是命中注定的一天。那个时候,自己会如何想现在的自己呢?现在的小野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看着自己呢?弥子眯着眼睛逆向日光看着那个窗口,一阵汹涌的情绪忽然涌过心口。她忽然害怕起来走上楼去敲开那扇门。分明知道,小野还在那里。她不会属于任何的别处。

 

“弥子?”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弥子回过头,身后提着一袋蔬菜的小野正惊异地望着自己。

“啊,过来看看你的。”弥子手忙脚乱地取下耳机。

“来之前打电话呀。”小野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这副样子。

“我忘记了……”

 

两个人上楼走进门。弥子发现房间内的陈设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小野将铺盖移到了自己睡过的上铺,清空的下铺搁着几个箱子。多余的立柜被移走了,房间似乎大了些。

“一起吃午饭吗?我在学做菜。”小野说。弥子听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厨房不是以前都没动过吗,现在难得有空了。我还买了新的锅子呢。”小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午饭是用罗勒调过味的肉酱意大利面和生菜沙拉。小野把盘子端上桌时,弥子正坐在窗前发呆。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映在眼底的是春日晴空的流云。星期天上午,天气好到令人忍不住愉快地发笑。

“有什么好笑的啊。”弥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笑着说,小野正用筷子把面往嘴里送,“感觉整个儿都轻松起来了啊。”

“是啊。”弥子说。

“再不会吵架了吧。”

“说什么啊!”弥子红了脸。再见到小野这份亲切,想起过去总是吵架的日子,显得格外好笑起来。

“一个人做饭不烦吗?”

“也偶尔会有别人过来吃饭。”小野说。弥子歪了歪脑袋,

“那时的那个人,确实是你的男友啊。”

“嗯。”小野轻轻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并不怎么喜欢他。” 小野有些红着脸说,“……和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总觉得会被你瞧不起似的。对你说不出口。”

那双眼角既不上翘也不下垂的大大的眼睛看着弥子,显得柔和而沉静。

 

“是吗,被第一志愿录取了啊。”小野搔了搔头发,“我啊,要去上本地的女子大学。”

“好像,有一点羡慕你呢。”

这大概是自己第一次,听见小野说出心里的话。

“感觉有点开心呢……”弥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喝了一口麦茶。小野含笑看着她。

“因为你以前总是什么都不同我讲。”弥子忽然又有点生气地说。

“并不是,什么都不同你讲的……”小野悠悠地说,双眼望着窗口。窗外是一片斜阳流金。

 

眼见着已到傍晚,因为答应过母亲回家吃晚饭,弥子站起身来道别。

“我送你到车站吧。”小野也站起来。

两个人牵手走下楼。外面的天色已暗,樱雪从暮色里静静地浮起。

 

“我最近,开始听你借我的那张CD了。”弥子想起来似的说起。

“raphael……喜欢哪一首歌?”
“《比梦更美好》。”

“你记得你曾问过我,是不是只听已经解散的乐队的歌?”

“嗯,我问过。”

“我啊,拥有自己的第一张碟是在1995年。邻家有个关系很好的姐姐借给了我好多磁带……那真是一段黄金的时间。过了几年,大约就是在某一年间,许多乐队纷纷解散。奇怪的是,解散的偏偏总是自己喜欢的乐队。那时曾想,是注定喜欢上迎来解散命运的乐队吗。”

“命运这个东西,当时是从未去想的。我当时也十七岁,和你一样想去东京,想听喜欢的乐队的现场,相信凡事只要努力就一定能达成,做许多不切实际的梦。一定要去东京,不然的话就重读。直到我第二次考试失利后,才慢慢地觉得,自己在哪里渐渐地变了。某些东西,是死去了还是成长了,这我说不好。可是也逐渐意识到了,人是有能做到和不能做到的事情的。而我的命运,那就是像我爱着的那些人一样,慢慢地迎来令人失望的终点。”

“奇怪的是,认识你之后,反而经常地想起过去的梦呢。一开始还挺讨厌这种感觉的。……和你呆在一起,就好像是遇见过去的自己一样,这种心情,你明白吗?”

弥子没有做声,小野也并没有等待她的回应。她只是慢慢抬起头,向着樱花飘散、寒星满天的春夜,眯起眼睛。

“有的梦我已经不会再去做了。你去实现它们吧,弥子。”

 

她们在车站附近的交通灯处道别,小野安静地挥挥手。绿灯在眼前忽然亮起。

“再见了。你走的那天,我就不送你了。”

 

她们各自踏上归途,在静静飘起了樱雪的春天的夜晚。夜色亲密,像一个小小的房间。

 

 

5

弥子踏上前去东京的列车,是在同小野道别的两周之后。父母和学校里要好的朋友们前来送行。三月末的一个晴天,空中漂浮着晴朗的光粒,开阔而又忧愁。

“好好照顾自己。”“放假了回来见啊。”包围在自己身边的这些温暖的话语,很快被隔离在合上了的车门外。列车里正在放着列车告示,一切熟悉而又新鲜。

铃声响过之后,列车慢慢开动了。熟悉的面庞在窗外缓缓流动起来,火车行进的声音摇晃着身体,眼前很快空无一人。就这么离开了,弥子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看了看更远处的景色——那里只是一片平淡无奇的茫茫。眷恋也好,憧憬也好,所有的情绪就消失在这一片茫茫之中,仅留下仿佛身体都消失了一样的空虚。

 

东京,就是这一片茫茫的名字。

 

这一瞬间,她忽然有一点思念小野,这份思念在转瞬间变得铭心刻骨。
“再见。”她在心里默默地说,眼前却忽然一片模糊。弥子努力睁大了眼睛不让泪水滚落出来。不该为此而哭,离开家乡,去往新的地方,这不是要哭的事情。车窗外的景色飞驰而过,自己被一点点地带往远方。灰色的平房,黑色的电线,绿色的田野绵延,道边的树木接二连三地闪过视野,这一切都在滚烫的眼底变得模糊,仿佛一张张油汪汪的画,快速地在眼前闪过。也是那过去半年多的日子。所有的争吵,所有的和解,昏红的夕阳,寒星满天的樱雪。一帧帧地在眼前闪现。

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容纳着小野所有的梦,却又埋葬她的梦。自己曾经介入,又从那里离开——此后在她的梦境里,是否会出现自己呢?

她想起那个小小的房间。冬天清晨的被子里,小野单薄的体温环在自己身后,在心里弥漫起的白雾——那是一道细缓、温暖而悲伤的小小水流。

 

“再见。”弥子颤动着嘴唇努力说出声来,声音却因为哽咽而模糊。即将前往东京的真实感完全没有浮起。她唯一知道的事情仅仅是,自己大概不会再和小野相见了。她会永远地停留在那个房间里,自己则离那里渐行渐远。

像是火车上的两个旅人,一起同行过一段之后,各自分别,踏上各自的人生。既无可能继续同行,也没有理由再去找寻——这是一早买好的车票,所预定下来的事情。

我们的青春啊,是牢固而封闭的飞速行驶的车厢的一节。

 

而同你在一起的每个瞬间,像飞驰而过的窗外的一瞥。

 

 

车厢摇曳着,载着她一路远去。周围的人声渐渐远去了,弥子迷迷糊糊地陷入睡眠。很浅的睡眠,漂浮在梦里,心里知道这是梦,却又希望这么一直做梦下去——梦里自己和小野变成了两只野猫。她们轻捷地一跃,就跃过了轨道,跃过了它后面的一片茫茫白雾,她们的前方是一片湛蓝的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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